第二章 武当夜话
暮色四合时,武当山的云雾已浸染上墨色。紫霄宫的铜铃在晚风中轻颤,将最后一缕金辉送入云海深处。沈砚秋跟着王也穿过碑林,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温润,每一步都像踩在沉淀了千年的寂静里。
“太师爷在三清殿等你。”王也侧过身,月白道袍的袖子扫过廊下的铜鹤,带起一串细碎的嗡鸣。他左臂的伤口已用金疮药处理过,只是那道被沙刃划破的痕迹仍泛着淡淡的金芒,像条嵌在皮肉里的细线。
沈砚秋拢了拢被山风掀起的衣襟,掌心的青铜罗盘仍在发烫。自离开大漠后,这枚罗盘便没安分过,尤其是踏入武当地界的那一刻,盘面的八道纹路竟齐齐亮起,仿佛在回应某种沉睡的召唤。她瞥了眼身旁的王也,对方正仰头看殿顶的飞檐,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柔和了许多,全然不见白日里对阵尸魔卫时的锐利。
三清殿内烛火通明,正中的老君像垂目而坐,琉璃盏的光晕在神像衣褶间流转,竟生出几分慈悲的暖意。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背对着殿门,正用鸡毛掸子轻扫供桌上的尘埃,动作缓得像在推演某种古老的术数。
“太师爷,人带来了。”王也的声音放轻了许多,连带着沈砚秋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老道缓缓转身,露出张沟壑纵横却精神矍铄的脸。他没看王也,目光径直落在沈砚秋腰间的罗盘上,浑浊的眼珠里突然闪过一丝精光,像古井中投入了石子。“周圣的‘归墟盘’,竟真的传到了后人手里。”
沈砚秋心头一震。周圣二字从这位武当元老口中说出,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握紧罗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道长认错了,这只是家传的普通物件。”
“普通物件?”老道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小姑娘,你可知这罗盘上的纹路是什么?那是风后奇门的‘八阵枢纽’,当年周圣就是靠它在二十四节谷悟透了‘先天领周天’。”他上前一步,目光落在沈砚秋的左臂上,“玄阴教的蚀骨血,需用武当的‘香檀功德’才能彻底化解,你若信不过贫道,现在走还来得及。”
沈砚秋沉默了。她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炁像山涧清泉般纯净,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与玄阴教的阴邪截然不同。而且,这位老道看她的眼神,不像觊觎罗盘的贪婪,反倒像是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晚辈。
“周圣……真是我的先祖?”她终于问出了那句盘旋在心头的话,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道叹了口气,走到供桌旁,从一个古旧的木盒里取出一卷泛黄的帛书。“甲申之乱后,周圣叛出武当,世人皆说他死在了乱军之中,却不知他隐姓埋名,在西域传下了一脉。”帛书展开,上面是用朱砂绘制的族谱,最末端的名字被虫蛀得模糊,却依稀能辨认出“沈氏砚秋”四字。
“我家族被灭门时,我才六岁。”沈砚秋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仿佛沉入了记忆的深潭,“那天风沙很大,玄阴教的人杀进来,我娘把罗盘塞给我,让我藏在枯井里。我听见她喊着‘周圣后人’,然后……”她顿住了,指尖的沙粒不知何时凝结成了细小的骨刃,“然后就没声音了。”
王也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绷紧的侧脸。夕阳最后的余晖从殿门缝隙照进来,在她下颌线投下道锋利的阴影,像把没出鞘的刀。他忽然想起刚才在山腰时,沈砚秋偷偷用炁压制蚀骨血,冷汗浸湿了鬓角也没吭一声,此刻提起往事,声音里的哽咽却藏不住了。
“李玄通的‘拘灵遣将’,最是阴毒。”老道抚摸着帛书,眼神变得凝重,“他不光要你母亲的命,更要吞噬她的灵魂,逼问周圣残卷的下落。”他转向沈砚秋,目光温和了许多,“你母亲用‘血禁’护住了你的气息,才让你逃过一劫。”
沈砚秋猛地抬头:“血禁?那是什么?”
“周圣独创的秘术,以精血为引,将血脉印记藏入命格。”王也插话道,他刚才在殿外翻了武当的古籍,“难怪玄阴教找了你这么多年,普通的追踪术根本查不到被血禁掩护的命格。”
老道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个青瓷小瓶:“这是‘凝神露’,能压制蚀骨血的余毒。至于你的身世……”他看向沈砚秋,“周圣当年留下遗言,若后人持归墟盘来武当,便让她去后山‘问心崖’,那里有她想知道的一切。”
沈砚秋接过瓷瓶,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困扰了她十几年的谜团,竟在踏入武当的第一天就解开了大半。她看着老道鬓角的白霜,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那种混杂着痛苦与希冀的目光,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多谢道长。”她低头行礼,玄色衣袂扫过青砖,发出轻微的声响。
老道摆摆手:“去吧,王也陪你一起。问心崖的雾,可不是谁都能闯的。”
离开三清殿时,山月已挂上树梢。银色的月光透过松针洒下来,在石阶上织出斑驳的网。沈砚秋走在前面,脚步有些急,像是怕慢一步,那些刚刚浮出水面的真相就会再次沉入水底。
“慢点走,问心崖半夜才开。”王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笑意,“当年我第一次去,还没走到崖边就被雾给送回来了。”
沈砚秋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月光落在王也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眼睛,此刻在夜色里亮得惊人。“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不算早。”王也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三个月前卜了一卦,说西漠有场‘风砂交汇’的劫数,关乎八奇技的平衡。”他看向沈砚秋,“只是没想到,风是我,砂是你。”
沈砚秋别过脸,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八奇技的平衡?我只知道,那些练了奇技的人,没几个有好下场。”周圣的叛逃,母亲的惨死,玄阴教的追杀……这些都和那该死的八奇技脱不了干系。
王也没反驳。他见过太多因八奇技丧命的人,诸葛青的执念,马仙洪的疯狂,还有他自己被风后奇门困住的日日夜夜。“但你有没有想过,八奇技本身没错,错的是用它的人。”
沈砚秋冷笑一声:“说得轻巧。等你亲眼看见亲人被人吞噬灵魂,再来和我说这种话。”她转身继续上山,声音里的寒意像山涧的冰棱。
王也看着她紧绷的背影,摸了摸鼻子,没再说话。有些伤口,不是靠几句话就能抚平的。他想起刚才在古籍里看到的记载,周圣晚年曾说“风后奇门是双刃剑,既能定乾坤,亦能乱阴阳”,当时他还不太明白,此刻看着沈砚秋的背影,突然懂了——沈砚秋的黄沙术,不也一样吗?既能护己,亦能伤人。
走到半山腰时,沈砚秋突然停下脚步,捂住了左臂。蚀骨血的毒性虽然被压制住了,但李玄通的怨念仍像条毒蛇,时不时窜出来咬她一口。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了?”王也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掌心触及之处,皮肤烫得惊人,比沙漠正午的沙子还要灼人。
“没事。”沈砚秋想推开他,却没力气,“老毛病了。”
王也皱眉,直接握住她的手腕,一股温和的炁顺着经脉缓缓注入。那炁像初春的融雪,所过之处,蚀骨血带来的灼痛竟减轻了许多。“别硬撑,李玄通的怨念附在血里,越压制越麻烦。”
沈砚秋愣住了。她能感觉到王也的炁在体内游走,那种纯净而沉稳的力量,像层柔软的茧,将那些阴寒的怨念轻轻裹住。这是她第一次被人这样近距离地接触炁路,却没有丝毫排斥感,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心。
“你的炁……”她想说什么,却被王也打断。
“专心引导,别分神。”他的声音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松针的清香,“风后奇门的炁,能暂时困住那些怨念,但要根治,还得靠你自己。”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叠在石阶上,分不清彼此。沈砚秋看着王也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母亲藏在枕下的那本残破道经,里面有句话她一直没懂——“炁随心走,心之所向,即道之所往”。此刻,感受着体内那股温和的力量,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半个时辰后,王也收回手,指尖沾了点黑色的血珠,那是被炁逼出来的蚀骨余毒。“好多了吧?”
沈砚秋活动了下左臂,果然不再发麻。她看着他指尖的黑血,突然从怀里掏出块帕子递过去:“谢谢。”
王也接过帕子,是块绣着沙枣花的粗布,边角已经磨得发白,显然用了很久。“你绣的?”他挑眉,没想到沈砚秋还有这手艺。
“我娘绣的。”沈砚秋别过脸,看向远处的问心崖,那里的雾气果然浓了起来,像团流动的白银,“快到时辰了。”
问心崖的雾确实邪门。明明前一刻还能看见崖边的松树,下一秒就被白茫茫的雾气吞没,连月光都穿不透。沈砚秋刚踏入雾中,就感觉脚下一空,仿佛踩在了棉花上。
“跟着我的脚印走。”王也的声音在前面响起,“这雾能乱人心神,看到什么都别信。”
沈砚秋点点头,盯着王也踩在雾中的脚印。那些脚印泛着淡淡的金光,像盏盏小灯,在浓雾中指引方向。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雾气突然稀薄起来,眼前出现了一块平整的巨石,石上刻着三个苍劲的大字——“问心崖”。
巨石中央,嵌着个凹槽,形状竟和她腰间的归墟盘一模一样。
“把罗盘放上去。”王也站在一旁,目光投向崖下的深渊,那里翻滚着黑色的云海,“周圣的残卷,就藏在这崖底的‘炁海眼’里。”
沈砚秋解下罗盘,青铜的盘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当她把罗盘嵌入凹槽的瞬间,整个巨石突然震动起来,刻在石上的纹路亮起红光,像条苏醒的火龙。
“小心!”王也一把拉住她,往后退了几步。
只见凹槽中涌出缕缕青烟,在空中凝结成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穿着武当道袍,背对着他们,正在沙盘上推演着什么,动作和三清殿的老道如出一辙。
“是周圣!”沈砚秋捂住嘴,声音发颤。
人影缓缓转身,面容模糊不清,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沈砚秋身上,带着几分欣慰,几分愧疚。“吾徒砚秋,当以黄沙为刃,斩尽世间伪善……”声音缥缈如风中残烛,“但切记,八奇技的真相,往往比谎言更伤人……”
话音未落,人影突然化作无数光点,融入崖下的云海。巨石上的红光渐渐褪去,只留下归墟盘静静地躺在凹槽里,盘面的八道纹路此刻清晰无比,像八把蓄势待发的剑。
沈砚秋捡起罗盘,指尖触到盘面,突然看到了一些破碎的画面——燃烧的村庄,哭泣的母亲,还有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正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看到什么了?”王也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发现她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发抖。
沈砚秋猛地回神,大口喘着气:“面具……一个戴青铜面具的男人,他在笑……”那种冰冷的、带着掠夺意味的笑容,比李玄通的眼神更让她恐惧。
王也的脸色沉了下来:“青铜面具?难道是……”他没说下去,但沈砚秋知道他想到了谁——那个在甲申之乱中消失的男人,无根生。
山风突然变得凛冽,吹得崖边的松树呜呜作响,像在哭泣。沈砚秋握紧罗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看着崖下翻滚的云海,突然明白了周圣那句话的意思。真相确实伤人,但比起被蒙在鼓里的痛苦,她更愿意承受这份锋利。
“回去吧。”她转身,玄色衣袂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罗天大醮快开始了,我想,李玄通和那个面具人,总会出现的。”
王也看着她的背影,月光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层银边,像披了件无形的铠甲。他突然觉得,这个刚刚认祖归宗的周圣后人,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等等。”他追上去,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这个,或许能帮你。”
那是枚用檀木雕刻的小铃铛,上面刻着细密的符文,正是武当的“镇魂铃”。“遇到操控灵魂的术法,就捏碎它。”王也的眼神很认真,“别一个人硬扛。”
沈砚秋接过铃铛,入手温润,符文上还残留着王也的炁息。她捏着那枚小小的木铃,突然觉得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的地方,悄悄松动了。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转身朝山下走去。这一次,她的脚步很稳,像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旅人。
王也望着她融入夜色的背影,摸了摸腰间的折扇。刚才在问心崖,他悄悄起了一卦,内景里的画面却让他心惊——沈砚秋站在一片燃烧的废墟里,手里的归墟盘正在吸血,而她对面,站着的是面无表情的冯宝宝。
“八奇技的真相……”他低声自语,抬头看向崖下的云海,“希望你真的准备好了。”
山月西斜时,问心崖的雾再次浓了起来,将所有秘密都藏回了云海深处。而在武当山的另一角,三清殿的烛火下,老道正对着一幅泛黄的画像出神。画像上的男子戴着青铜面具,笑容诡异,正是沈砚秋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个人。画像右下角,题着一行小字:“无根生,甲申年秋,访武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