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夏夜总带着股没散尽的煤烟味。老城区的“红光录像厅”刚放完午夜场，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挤在门口啐烟蒂，蓝黑墨水似的夜空里，只有巷口那盏15瓦的灯泡亮着，把修鞋摊老李的影子拉得像块变形的铅字。
“哐当——”玻璃破碎的脆响突然从后巷炸出来。联防队员老王的铁皮手电筒在墙上游走，光柱劈开弥漫的蚊群，照见垃圾堆里蜷着个蓝布工装的男人。那人胸口插着把美工刀，生锈的刀片没入半截，刀柄缠着的红线被血浸成紫黑，像极了老李修鞋机上绷着的那卷。
“是印刷厂的老周。”老李拄着铁拐凑过来，拐杖头在水泥地上敲出闷响。他往男人手边啐了口唾沫，“攥着的那半截录像带，中午还跟我显摆，说是托人从广州带的港片。”
老王蹲下身翻死者口袋，工作证上的照片被墨涂得漆黑，只在额角留着颗痣，像铅字排版时漏刮的墨块。“印刷厂的排版工，周明远，四十二岁。”他把证物袋晃了晃，里面的绿色油墨渣沾在袋壁上，“指甲缝里这东西，看着眼熟不？”
老李眯眼瞅了瞅，铁拐猛地往地上一顿：“是‘孔雀绿’！上个月厂里丢了半桶，据说是能印钞票那种，当时闹得挺大。”他突然压低声音，往巷口瞟了瞟，“而且…他这双棕色皮鞋，昨儿傍晚刚在我这儿钉的铁皮掌，走起来‘哐哐’响，跟打雷似的。”
法医小郑背着铝制工具箱赶来时，录像厅的霓虹灯还在闪，红光照在她白大褂上，像块洇了血的宣纸。“死亡时间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她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按在刀柄上，“刀刃有三处卷口，应该是捅进去时碰到了骨头。奇怪的是这红线——”她用镊子夹起线头，“是锦纶线，跟修鞋摊用的棉纱线不一样，倒像是…印刷厂装订车间用的那种。”
后巷的垃圾堆里，除了烂菜叶和破纸箱，还散落着些撕碎的纸片。田林湍蹲在地上一片片拼，突然“咦”了声：“锐哥，你看这个。”拼凑的纸片上印着半行字，“…第三版校样已于今…”末尾缺了个“日”字，纸边还沾着点没干的孔雀绿油墨。
林锐的目光扫过巷口的公用电话亭，玻璃上贴着张泛黄的《大众电影》，被人用指甲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印”字。“老李，”他突然开口，“昨晚两点左右，听见啥动静没？”
修鞋匠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着布满老茧的手：“两点？那会儿刚下过阵急雨，我收摊时，听见印刷厂仓库那边有动静，像是…有人搬铅字盘的声音，哗啦啦的。还有就是…好像有皮鞋声，‘哐哐’的，跟老周这鞋掌一个声儿。”他往仓库方向努努嘴，“那边窗户的铁栏杆上，挂着件白衬衫，风吹得跟旗子似的。”
印刷厂的铁门是把大铜锁，林锐用铁丝捅了三分钟才弄开。车间里弥漫着松节油和油墨的混合味，铅字架像排沉默的士兵，上面的宋体、楷体字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田林湍突然拽住他，手电照向墙角的排版台——上面摊着块校样，红铅笔圈着个“人”字，旁边写着行小字：“错字在此，三日内必改”。
“是周明远的字，”林锐摸了摸纸边，还有点潮，“他中午跟人说，这版校样有大问题，弄不好要出人命。”排版台抽屉里，半桶孔雀绿油墨敞着口，旁边压着张领章，白的确良布上绣着个褪色的“印”字，针脚歪歪扭扭，像是临时缝上去的。
仓库的窗户果然挂着件白衬衫，衣角被铁栏杆勾住，风一吹就拍打玻璃，发出“啪啪”的响。林锐爬出去翻衬衫口袋，摸出张折叠的纸条，上面用钢笔写着：“录像带里有真相，在十秒杂音之后”。他突然想起死者手里的半截录像带，转身往回跑时，撞翻了墙角的铁桶，里面的碎铅字撒了一地，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谁没哭出来的眼泪。
小郑的验尸报告在凌晨五点送过来，纸页边缘沾着点血迹。“死者胃里有安眠药成分，”她指着报告上的字迹，“美工刀捅进去时，人已经昏迷了。还有这个——”她递过个证物袋，里面是截蓝色线头，“从他头发里找到的，是印刷厂装订车间的涤棉线，跟捆录像带的线一模一样。”
田林湍蹲在录像厅后巷，正对着阳光看那半截录像带。磁带边缘的磁粉被手指蹭得发黑，他突然想起什么，往老李的修鞋摊跑：“李师傅，你这儿有录音机不？”
老李从床底下拖出个砖头似的录音机，机身上的“燕舞”商标掉了半拉。田林湍把磁带塞进去，按下播放键的瞬间，电流杂音“刺啦”炸开，像有无数只蝉在耳边叫。十秒之后，杂音突然停了，一个沙哑的声音钻出来，带着电流的震颤：“第三版校样，错字在‘人’字旁…他们用假钞模板换了真校样…藏在…藏在‘永’字铅块里…”
声音戛然而止时，林锐正站在印刷厂的铅字架前，指尖划过一排排“永”字铅块。1994年的晨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极了稿纸上的行距，而那些沉默的铅字，仿佛都在等着被人发现——它们肚子里藏着的，究竟是油墨，还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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