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婆子终究没撑过那个雨夜。凌晨三点,医院的消毒水味混着窗外的雨气,她攥着林锐的手松了,最后落在木匣上——那匣子被她贴身焐了整夜,蓝布衬里蹭上了她嘴角的血,像朵开败的红梅。
“凤冠……”她断气前吐了这两个字,指节还保持着抠匣底的姿势。林锐翻开衬里,发现夹层里藏着张照片:泛黄的相纸上,穿学生装的姑娘站在裁缝铺门口,手里举着件没绣完的嫁衣,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刘婆子。照片背面有行钢笔字:“民国三十七年,淑英与霞帔同庚。”
“淑英是她闺女,”苏晓查完档案回来,眼圈发红,“二十岁那年没了,档案写着‘急病’,可医院记录里,当天送来时她手腕上有刀伤,失血过多没抢救回来。”
田林湍蹲在医院走廊画那木匣,笔尖总在姑娘的照片上顿住。他想起刘婆子地窖里的百家衣,突然明白那碎布拼的不是“囍”,是“英”——只是被人拆了中间的横,硬生生改成了吉祥纹样。
胡三强在审讯室里枯坐了整宿。晨光爬上他鬓角的白发时,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咬过的红糖糕。“这是我娘昨天蒸的,”他声音发哑,“她说当年怀着我时,刘婆子她闺女总偷偷给她送这个。”
他说的“当年”,是民国三十八年。那会儿胡三强的娘怀着孕,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是刚学做嫁衣的淑英,总把铺子的边角料攒起来,偷偷塞给她补身子。“我娘说,淑英姑娘手巧,给我缝了百家衣,还说等我娶媳妇,一定送套最好的凤冠霞帔。”
可淑英没等到那天。胡三强的娘记得清楚,那年三月初六她生娃,淑英来道喜,手里捧着个红布包,说是给孩子的满月礼。“可没过几天,就听说她没了,”老太太躺在家里的土炕上,纱布下的颧骨还在渗血,“刘婆子疯了似的找她,说她偷了铺子里的镇店之宝……”
“她没偷,”林锐把百家衣放在老太太面前,布角的铅笔字被雨水泡得发涨,“淑英是把凤冠当了。”档案里夹着张当票,民国三十七年冬,淑英把凤冠押在“瑞昌当铺”,换了十五块大洋——那笔钱,正好够胡三强的爹治肺结核。
田林湍突然想起裁缝铺煤炉里的灰烬。他跑回红旗巷,雨已经停了,青石板缝里的水洼映着天光,像面碎镜子。他蹲在煤炉前,用树枝一点点扒拉,在最底层找到片没烧透的布,上面绣着个小小的“强”字,针脚歪歪扭扭,和百家衣上的如出一辙。
“是刘婆子自己烧的嫁衣,”林锐看着那片碎布,突然懂了,“她知道淑英没偷凤冠,可那凤冠被当死了,赎不回来。她怕淑英在地下寒碜,就每年做件新嫁衣烧给她,假装那凤冠还在。”
胡三强的娘突然哭出声。她说那天去裁缝铺,本是想把自己的金镯子还给刘婆子——那镯子是当年淑英偷偷塞给她的,说“婶子生娃要补身子”。“我刚把镯子掏出来,刘婆子就红了眼,”她抹着泪,“她说那镯子是淑英的陪嫁,说我害了她闺女……”
地窖深处的木箱被撬开时,里面没有凤冠,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嫁衣,每年一件,从民国三十八年到今年,整整四十五件。最底下那件是学生装样式,领口别着朵干了的白梅,花瓣上还沾着点暗红——是淑英的血。
田林湍的速写本上,最后画的是那件嫁衣。他没画凤冠,也没画血,只在页脚添了行小字:“三月初六,雨,有人在巷口烧了件新嫁衣,灰烬被风吹着,像只没了尾羽的凤凰。”
林锐把淑英的照片放进木匣时,发现匣底刻着行字,是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娘知道你冷。”
那天傍晚,红旗巷的裁缝铺关了门。门环上的红绸被人解了,扔在煤炉里烧了,灰烬飘出来,混着雨丝落在青石板上,像谁撒了把碎红,很快就被新的雨水冲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