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天已擦黑,红旗巷的青石板缝里冒出白汽,像老辈人说的“地气”。林锐攥着那把带血的剪刀站在巷口,抬头看见老胡家的窗纸上晃着个影子,正弯腰往煤炉里添柴,火光把人影拉得老长,在墙上歪歪扭扭地抖。
“胡三强!”小李拍门时,指节磕在木门的铜环上,发出闷响。这门还是前清的样式,门楣上刻着“鸿禧”二字,漆皮掉得露出木茬,倒比刘婆子铺子里的红绸更显年头。
开门的是个矮胖男人,袖口沾着机油,看见警服就往后缩。“官爷……啊不,同志,”他搓着手,声音发颤,“我家老婆子刚生了病,正发汗呢。”
“昨天下午,你去刘婆子铺子里修缝纫机了?”林锐的手电筒扫过堂屋,八仙桌上摆着个搪瓷缸,印着“农业学大寨”的字样,缸沿的茶渍圈黄得发硬。
胡三强的喉结动了动,眼睛瞟向里屋。林锐注意到他鞋上沾着红泥——刘婆子地窖里的土就是这颜色。“去……去过,”他往门里退了半步,“那缝纫机是民国的老物件,脚踏板卡了,我给上了点油。”
“刘婆子说你要抢嫁衣。”苏晓突然开口,目光落在里屋门帘上,那门帘是的确良的,印着牡丹图案,边角却补着块蓝布,针脚歪歪扭扭,像小孩缝的。
“没有的事!”胡三强的声音陡然拔高,里屋传来婴儿的哭声,接着是个女人的哄劝声,细弱得像蚊子哼。“我就是……就是想问问,能不能便宜点做件嫁衣,我家媳妇怀的是头胎,想办得风光些。”
田林湍蹲在门槛边,看着胡三强的胶鞋印——鞋跟处有个三角缺口,和刘婆子案板上的鞋印分毫不差。他突然指着墙角的簸箕:“那是什么?”
簸箕里堆着些碎布,红的绿的缠在一块,最上面压着张黄纸,边缘卷得像波浪。林锐捡起来一看,是张民国三十六年的婚书,红纸已经褪成粉白,毛笔字洇了水,“李淑珍”三个字被虫蛀了个洞,只剩“珍”字的最后一点,像滴没干的泪。
“这是……”
“是我娘的婚书,”胡三强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当年就是穿刘婆子师傅做的嫁衣嫁过来的。”他突然往地上蹲,双手插进头发里,指缝间露出半截白发。“我媳妇说,要穿和我娘一样的凤冠霞帔,说那样生的孩子才结实……”
“所以你就去抢?”小李厉声问。
“不是抢!”胡三强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八仙桌腿上,震得桌上的油灯晃了晃,灯芯爆出个火星。“那凤冠本来就该是我家的!当年我娘把陪嫁的金镯子抵给刘婆子她爹,才定下那套霞帔,后来刘婆子她闺女死了,这东西就该还给我们!”
里屋的哭声停了,门帘被掀开条缝,露出个女人的脸,颧骨上贴着块纱布,渗出血印。“三强,别说了……”她的声音发飘,像被风吹动的窗纸。
林锐的目光落在女人手腕上——那里有圈浅红的勒痕,和刘婆子的一模一样。“你去了地窖?”
女人点点头,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衣襟上。“我就是想摸摸那凤冠……刘婆婆不让,我们就吵起来了,她抓我的手,我一使劲,她就倒了……”她突然抓住林锐的胳膊,指甲掐进布料里,“那嫁衣上的血不是她的!是我……我昨天见红了,怕保不住孩子,慌里慌张蹭上的……”
田林湍往地窖深处走时,手电筒的光扫过墙角的木箱,锁是黄铜的,刻着缠枝纹,锁孔上的划痕和胡三强家那把旧钥匙正好对上。箱底铺着层油纸,揭开后露出个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却不是凤冠霞帔,而是件小小的百家衣,碎布拼的襟上绣着个“囍”字,针脚和胡三强娘的婚书如出一辙。
“刘婆婆藏的不是凤冠,”林锐突然明白过来,“是这个。”他想起刘婆子怀里的木匣,里面空的蓝布上除了凤冠印子,还有个淡淡的方形痕迹——正是这百家衣的大小。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带着雪粒子,打在油纸伞上沙沙响。田林湍把百家衣放进证物袋时,发现布角缝着张纸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扭:“民国三十八年,三月初六,珍儿生了,是个丫头。”
巷口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摇晃,树洞里露出半截红绸,像是谁藏在里面的秘密。林锐抬头看天,铅灰色的云里漏出点月光,照在胡三强家的窗纸上,那晃动的人影旁边,多了个小小的轮廓,像个刚出世的婴儿,正睁着眼睛看这湿漉漉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