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邻县的路是老赵开的车,他胳膊上的绷带换了新的,白色纱布透出点浅黄,是药膏浸的。车窗外的杨树叶子落了一地,被车轮碾过,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周建民家在老街深处,”老赵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当年他媳妇抱着孩子搬走时,就带了个蓝布包,我去送的,里面就几件小衣裳,还有张周建民的黑白照片。”
林锐在副驾上翻着周建民儿子的资料——周明宇,十九岁,矿业大学新生,档案里写着“母亲早逝,由姨母抚养”。照片上的少年眉眼很亮,像极了当年年合影里那个浓眉大眼的矿工。
车停在老街口,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周明宇的姨母开了家裁缝铺,缝纫机“咔嗒咔嗒”响,见他们来,手里的针线顿了顿:“明宇在里屋看书呢,他这孩子,不爱说话,就爱翻他爹那本破矿灯说明书。”
里屋的门没关严,能看见个清瘦的背影,正趴在桌上画图纸,铅笔在纸上划得飞快,画的是矿洞支护结构。听见动静,少年转过头,眼里带着警惕:“你们是?”
林锐把铁盒放在桌上,推过去时,指腹蹭到了里面的橘子糖纸。“我们是市局的,来告诉你一些关于你父亲的事。”
周明宇的手猛地攥紧了铅笔,笔芯断了。他没看铁盒里的照片,先拿起那张汇款单存根,指尖在“王秀莲”三个字上抖了抖——那是他母亲的名字。“我妈说,我爹是矿难死的,矿上给了抚恤金,够我长大的。”
“抚恤金被人挪用了。”老赵的声音有点哑,“当年你妈去找矿上,被挡在门外,赵启山说你爹是‘私自下井,不算工伤’。她抱着你走了三个县,最后在这儿落脚,去年冬天走的,临走前还让明宇别记恨,好好过日子。”
周明宇没说话,只是盯着照片里的父亲。当年年的周建民穿着矿工服,胸前的工牌被汗水浸得模糊,却笑得露出白牙。少年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上父亲的肩膀,像怕碰碎了什么。
“他总说要带我去矿上看绞车,说那玩意儿能吊起来三吨煤。”周明宇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鼻音,“我妈说他吹牛,其实他就是想让我知道,他挣的每一分钱都干净。”
林锐从铁盒里拿出那半块纸团,展开时,“周建民”三个字被口水浸得发皱,却看得真切。“这是老赵从火里抢出来的,上面记着你的父亲,还有另外两位叔叔,他们的抚恤金都被转到了赵启山的账户。现在人已经抓到了,法律会还他们公道。”
周明宇拿起纸团,对着光看了很久,突然笑了,眼里却有泪掉下来,砸在纸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我学采矿工程,就是想知道,当年那矿洞到底为什么会塌。”他指了指桌上的图纸,“老师说现在的支护技术比以前好,不会再出那样的事了。”
离开裁缝铺时,周明宇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个铁皮盒,是矿灯的底座,擦得锃亮。“这是我爹留下的,里面有个东西,你们或许用得上。”
打开底座,里面藏着张折叠的纸条,是周建民的字迹,歪歪扭扭却用力:“10月17日,瓦斯超标,赵科长让关报警器,说‘出了事他担着’。和卫国、大勇换了班,他们说要给娃买新鞋。”
日期正是当年年矿难的前一天。
车开上回程的路,老赵把纸条塞进铁盒,突然哼起了歌,是当年矿工常唱的调子,跑调跑得厉害,却透着股松快。林锐摸出兜里的橘子糖,这次是新的,是周明宇塞给他的,说“我妈总备着,说吃甜的,日子就不苦了”。
剥开糖纸,橘子味漫开来,比上次在矿洞里尝到的更浓。车窗外的太阳快落山了,把远处的矿山照成金红色,像当年那个秋天里,周建民他们下井前看见的最后一缕光。
“下一步去哪?”老赵问。
“去养老院,”林锐含着糖,说话有点含糊,“赵大勇的老母亲还在,得告诉她,她儿子当年省下的口粮,够她在养老院吃顿热乎的了。”
车拐过一道弯,前面的路亮堂起来,像被谁拨开了雾。林锐想起苏晓昨天说的,王卫国的女儿在超市里摆了个捐款箱,写着“帮矿工叔叔讨公道”,已经收到不少钱了。
有些债,法律讨得清。
有些名字,活着的人会记着。
铁盒在后排座轻轻晃着,里面的照片、纸条、糖纸,在颠簸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那些被记起的名字,在低声说:“我们没白来这世上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