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深秋的风裹着煤烟味灌进派出所，老张正蹲在值班室门口擦他的“宝贝”——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缸底印着“1982年先进工作者”，边缘豁了个小口，是当年抓小偷时被砖头砸的。
“小林，过来尝尝。”老张冲里屋喊，手里举着个豁口缸，“我那口子今早熬的玉米糊糊，放了点红薯，甜得很。”
林锐从卷宗里抬起头，鼻尖还沾着点粉笔灰——刚在黑板上画完纺织厂下岗工的住址分布图。他揉了揉脖子，眼角余光瞥见值班室门口站着个姑娘，穿着崭新的警服，却把扣子扣错了两颗，手里攥着个蓝布包，头发用橡皮筋扎得歪歪扭扭，正探头探脑往里看。
“这是……？”林锐愣了下。
“哦，忘了跟你说。”老张嘬了口糊糊，“局里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苏晓，法律系的高材生，以后跟你搭伙。”他冲姑娘喊，“小苏，进来啊，跟你林哥认认门。”
苏晓脸一红，低着头走进来，把蓝布包往桌上一放，包里掉出本《刑法学》，扉页上写着“1993级苏晓”。“林、林哥好，我叫苏晓，以后请多指教。”她语速飞快，像怕说错话，“我带了勘查工具——老赵师傅说您办案子讲究细节，让我多跟着学。”说着从包里掏出放大镜、卷尺，还有个巴掌大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BP机代码表”。
“BP机？”林锐挑眉。所里除了老张有个老式的，年轻人还没人配。
“我爸给我买的，说办案方便。”苏晓有点不好意思，“我编了套代码，比如11是吃饭，00是紧急，33是菜市场……”
话没说完，窗台上的电话响了，是辖区的“利民小卖部”老板王婶，声音急得发颤：“林警官！快来！我店里被偷了！刚进的两箱‘大白兔’奶糖，还有一捆毛线，全没了！”
挂了电话，林锐抓起警帽往外走，苏晓赶紧跟上，手里还攥着她的代码本：“林哥等等我！我能帮忙！”
利民小卖部在菜市场隔壁，铁皮门被撬得歪在一边，王婶正蹲在地上抹眼泪，身边围着几个买菜的大妈，七嘴八舌地议论：“肯定是那帮‘盲流’干的！昨天就看见俩后生在店门口转悠！”“可不是嘛，现在的小偷胆儿真大，连奶糖都偷！”
苏晓蹲下来，掏出卷尺量撬痕：“林哥你看，这痕迹是‘一字改锥’弄的，边缘有明显的打滑印，小偷八成是个生手。”她又拿起放大镜照地面，“地上有脚印，是胶鞋，尺码42码，沾着点黄泥巴——南边工地最近挖地基，泥就是那个色儿！”
林锐没说话，走到货架前看了看。王婶的小卖部是“前店后家”，货架上摆着肥皂、洗衣粉，还有几瓶“洋河大曲”，都是当时的紧俏货。奇怪的是，值钱的酒没丢，偏偏偷了奶糖和毛线。
“王婶，最近谁常来买奶糖？”林锐问。
王婶抽噎着说：“还能有谁？纺织厂的下岗工老李，他孙子刚满周岁，天天来买两块糖哄娃。还有……还有隔壁胡同的二丫，那丫头总盯着毛线看，说想给她爹织件毛衣，她爹在工地干活，怕冷。”
正说着，苏晓突然“呀”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个银色的小玩意儿——是BP机，屏幕上闪着“33 22 44”。“我刚才让所里同事查了工地登记册！33是菜市场，22是两箱糖，44是工地！有个叫二柱子的河北后生，昨天没上工，跟二丫是一个村的！”
林锐心里透亮了。他往南边工地走，苏晓跟在后头，一路念叨：“你说这小偷也怪，不偷钱不偷酒，偷糖和毛线，难道是……”
“说不定不是偷。”林锐打断她。
工地的工棚是用石棉瓦搭的，风一吹就哗啦响。林锐掀开帆布门帘，看见个穿蓝布褂的后生正蹲在地上，手里捏着颗奶糖，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嘴里塞——正是二丫。旁边的木板床上，堆着两箱奶糖，还有那捆毛线，毛线旁边放着件没织完的毛衣，针脚歪歪扭扭的。
“二柱子？”林锐喊了一声。
后生吓得一哆嗦，奶糖掉在地上。二丫扑过去护住他：“警察叔叔，不是他偷的！是我……是我让他去拿的！我爹昨天从架子上摔下来了，断了腿，我想给他织件毛衣，可我没钱……”
二柱子红着脸站起来，搓着手说：“警官，你抓我吧。王婶的店是我撬的，糖是给二丫妹妹的，她好久没吃过糖了。毛线……我想着等我发了工钱，就偷偷还回去，再多给点钱……”
林锐看着那捆毛线，是最普通的藏青色，王婶昨天刚摆出来的，标签上写着“8.5元/斤”。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也总在灯下织毛衣，织完一件又一件，针脚里全是热乎气。
“跟我回所里一趟。”林锐说。
回所的路上，二柱子低着头，二丫拽着他的衣角，小声哭。苏晓偷偷塞给二丫一颗水果糖，是她从家里带的。
到了派出所，老张正在煮面条，看见这阵仗，没多问，只往二柱子手里塞了碗热汤：“先暖暖身子。”
林锐给王婶打了个电话，说清了原委。王婶在那头沉默了半天，说：“那丫头也是可怜，毛线我送她了，糖……让那后生算钱给我就行，分三个月扣，他在工地干活，跑不了。”
二柱子攥着热汤碗，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碗里。
傍晚，苏晓在值班室写笔录，林锐凑过去看，只见她在“作案动机”那一栏写着：“为给患病父亲织毛衣，因经济困难临时起意，主观恶性较小……建议从轻处理，协调赔偿。”
“写得还行。”林锐点点头。
苏晓得意地扬起下巴：“那是，我可是专业的！对了林哥，你也该整个BP机，下次我直接发代码，比电话快。”她指着自己的代码本，“比如‘44=工地’，今天这不就用上了？”
林锐没说话，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比他画齿轮好看多了。苏晓看着笑脸，突然笑出声：“林哥，你画得比我代码还易懂！”
窗外的煤烟味淡了些，混着点红薯的甜香。老张端着搪瓷缸进来，看见这一幕，吧嗒着旱烟杆笑：“这新老搭配，倒像那么回事。”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