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品站的铁门被林锐撞开时,老头正蹲在齿轮堆前抽烟,烟卷吊在嘴角,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看见林锐冲进来,他猛地把烟往鞋底按灭,豁开的牙床里漏出点风声:“你咋又来了?”
林锐没应声,径直走向墙角那堆红漆齿轮。阳光从铁门的缝隙里斜切进来,照在齿轮的齿牙上,红漆剥落的地方露出银白色的铁,像冻裂的伤口。他蹲下身,手指插进齿轮堆的缝隙里,铁锈渣钻进指甲缝,刺得生疼。
“别碰!”老头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发紧,“那堆东西……有主儿的。”
林锐抬头看他。老头的眼神躲闪着,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指尖沾着黑黢黢的油泥——不是铁锈的颜色,是机油,和纺织厂机器上的一样。“前几天有人来交代,说要是有警察来翻这堆齿轮,就让我拦着。”他往铁门那边瞥了眼,声音压得更低,“给了我五十块钱,够我进半个月的货了。”
林锐的手指顿了顿。他摸到个冰凉的东西,藏在最底下的齿轮缝里,是金属的棱角,裹着层厚锈。“是谁让你拦着的?”
老头张了张嘴,没说话,却往西边指了指——是纺织厂的方向。他突然蹲下来,假装整理齿轮,膝盖撞在铁盒上发出闷响。“这堆铁疙瘩底下是空的,”他用袖口擦了擦汗,声音混在风里,“前阵子下雨,我看见有老鼠从底下钻出来,就往里面灌了桶水泥,想堵上……”
灌水泥?林锐心里一动。他摸出警棍,撬开最底下的齿轮,果然看见层湿漉漉的水泥,还没干透,边缘留着个不规则的洞——是被人用硬物凿开的,凿痕很新,像刚弄的。
“刚才有个穿蓝工装的来过,”老头突然说,眼睛盯着林锐的警棍,“背着个帆布包,鬼鬼祟祟的,在这堆齿轮前站了半天,还往里面塞了个东西。”他往林锐手里塞了个烟蒂,是“红梅”牌的,烟纸皱巴巴的,“他掉的,我瞅着眼熟,像纺织厂机修班的老王。”
林锐捏着烟蒂,指腹蹭过上面的牙印。他想起刘琴案的卷宗里,张副厂长提过一句:“机修班的老王跟赵卫东走得近,当年火灾那天,他俩一起值夜班。”
齿轮堆底下的水泥被警棍敲开个豁口,露出个黑色的铁盒,锁孔上缠着根细铁丝,打着个奇怪的结——是渔民常用的“防松结”,他小时候在老家的码头见过,父亲教他打过,说这种结任凭浪怎么拍都不会散。
“这结……”林锐的指尖有些发颤。
“刚才那穿蓝工装的,手指上缠着纱布,”老头突然补充,“我看见他打结的时候,左手无名指弯不直,像是受过伤。”
林锐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父亲的左手无名指就是在抗洪时被石头砸伤的,一辈子都伸不直。他记得小时候总缠着父亲问,为什么手指是弯的,父亲就用那根手指刮他的鼻子,说这是“勋章”。
他咬断铁丝,掀开铁盒的瞬间,一股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里面没有账本,只有个泛黄的笔记本,封皮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齿轮,旁边写着行小字:“王建军 1983.7”。
是机修班老王的名字。
笔记本里夹着张黑白照片,三个人站在纺织厂门口,中间是穿警服的父亲,左边是个高瘦的男人,左手无名指明显弯着,是老王;右边的人背对着镜头,穿件军绿色雨衣,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是年轻时的高副局长。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是父亲的笔迹:“三人联保,共担盈亏”。
联保?林锐翻到笔记本的第一页,上面记着串数字:“7月12日,棉纱30捆换齿轮5个;7月18日,帐篷2顶换轴承1箱……”每笔记录后面都画着个小齿轮,齿数正好是三。
“这老王是我发小。”老头突然蹲下来,捡起个生锈的齿轮,“当年他跟你父亲关系最好,俩人总凑在一块喝酒,就在我这废品站后头的棚子底下。1983年火灾后,他就像变了个人,见了谁都躲,手上的伤也是那时候落下的,说是救火时被机器砸的。”他往铁盒里看了眼,“这本子,怕是他藏了十年的东西。”
林锐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张简易地图,标着纺织厂仓库的位置,旁边用红笔圈了个点——是仓库角落的消防栓,下面写着行字:“火是从这里起的,不是线路”。
“轰隆”一声,铁门被撞开了。三个穿黑夹克的男人站在门口,为首的脸上有块刀疤,手里攥着根钢管,指节上的纹身露了出来——是个齿轮图案,和笔记本上的一样。
“把东西交出来。”刀疤脸的声音像砂纸磨铁。
老头突然站起来,把林锐往身后拽:“你们是啥人?敢在这儿撒野?”
“老东西,滚开。”刀疤脸挥了挥钢管,“这是纺织厂的事,警察少管闲事。”
林锐摸向腰间的手铐,却听见身后传来摩托车的轰鸣。两辆摩托车冲进来,在齿轮堆前急刹,车手摘下头盔,是分局刑侦队的小李,还有个穿便服的男人,留着寸头,手里拎着个工具箱——是技术科的老赵,上次刘琴案验指纹时打过交道。
“林哥,我们可算找着你了。”小李抹了把脸上的灰,“老张在所里收到匿名信,说有人要在废品站对警察动手,就让我们俩赶过来了。”
老赵蹲下来,摸出放大镜对着铁盒照了照:“这锁孔上的指纹不是你的,还有这铁丝上的纤维,看着像蓝工装的布料。”他往刀疤脸那边瞥了眼,“刚才在来的路上,看见这几个人跟着你,就觉得不对劲。”
刀疤脸的钢管举了一半,又放下了。他往铁门那边退了退,突然吹了声口哨,墙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想跑?”小李掏出手铐,老赵已经绕到了铁门后,手里多了根撬棍。
林锐突然想起老张早上烧煤时说的话:“所里的电话坏了,修线路的说明天才能来。”哪有那么巧的事?怕是老张早就察觉不对,故意支开了修电话的,好让小李他们能顺利出来。
老头突然抓起个齿轮,往刀疤脸那边扔过去,砸在他胳膊上发出闷响。“小兔崽子,当年你爹就是被这群人逼得下岗的!”他红着眼吼道,“今天我非替你爹出这口气不可!”
齿轮滚落在地,发出哗啦啦的响,像串被撞响的风铃。林锐扑过去时,看见刀疤脸的钢管挥向老头,他一把推开老头,自己的胳膊被划了道口子,血瞬间渗了出来,滴在红漆齿轮上,像开了朵暗红色的花。
小李的警棍敲在刀疤脸的膝盖上,老赵已经拧住了另一个人的胳膊。林锐捡起地上的笔记本,突然看见仓库顶上站着个人,穿件蓝工装,正往下扔东西——是个玻璃瓶,里面晃着透明的液体,阳光照在上面,闪着油亮的光。
“是汽油!”老头喊着扑过去,把林锐撞开。玻璃瓶在地上摔碎,汽油溅在齿轮堆上,刀疤脸掏出打火机的瞬间,老赵的撬棍已经飞了过去,砸在他手腕上。
火没烧起来,风卷着汽油味掠过废品站,像只受惊的鸟。
林锐按住流血的胳膊,看着小李把刀疤脸按在地上,看着老赵在铁盒里找出串钥匙——和高副局长办公室保险柜的钥匙长得一模一样。他突然明白,老张的“匿名信”、小李和老赵的及时出现、甚至老头的突然“反抗”,都不是巧合。
这些人,有的是同事,有的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却在这一刻站到了他身边。就像父亲当年在照片里站在老王和高副局长中间,原来正义从来都不是孤军奋战,只是有时候,同行者的脚印藏在雾里,要等风来,才能看清。
老头递过来块布条,是从他的蓝布衫上撕下来的,沾着股肥皂味。“我那口子年轻时总说,止血得用干净的布。”他帮林锐缠住胳膊,手有些抖,“你爹当年救过我一命,1983年洪水,我在堤坝上差点被冲走,是他跳下去把我拉上来的。”
林锐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想起父亲照片背面的“三人联保”。原来有些承诺会生锈,有些却能在十年后,变成陌生人递来的布条,变成同事赶来的摩托车,变成藏在齿轮堆底的真相。
铁盒被老赵放进证物袋时,林锐看见里面的笔记本上,最后一页的地图旁边,被人用铅笔添了行新字,笔迹生涩,却很用力:“我知道错了,该还的总得还。”
是老王写的。
雾彻底散了,阳光把废品站的影子拉得很短,齿轮上的红漆在光里亮得刺眼。林锐摸出父亲的半截铅笔,在笔记本的空白页上画了个小小的齿轮,齿数比之前多了一个。
看着老赵和小李,林锐知道了,他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