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琴的葬礼办得像场无声的默剧。林锐是在巡逻时撞见的——没有花圈,没有哀乐,只有李红梅和两个女工,抬着口薄薄的木板棺材,往城郊的乱葬岗走。棺材太轻了,被风一吹就晃,像片随时会翻的叶子。
“张副厂长说,厂里不提倡搞这些虚礼。”李红梅的声音比路边的野草还枯,她往林锐手里塞了块水果糖,糖纸已经皱了,“这是刘琴攒了半个月的糖票买的,说要等她儿子生日时给他……现在用不上了。”
水果糖在林锐手心化了点,黏糊糊的。他看着棺材消失在乱葬岗的土坡后,那里堆着不少没人认领的骨灰盒,风吹过,呜呜地响,像谁在哭。
回到派出所时,值班室的电话响得正急。赵卫东接起电话,“喂”了一声,眉头就拧成了疙瘩,挂了电话抓起警帽就往外走:“分局的人要去抄辉煌录像厅,让我们配合。”
“抄录像厅?”林锐愣了一下,“为什么?”
“有人举报他们放黄碟。”赵卫东跨上自行车,车链发出咔啦一声响,“市局刚下了扫黄文件,正好撞枪口上了。”
辉煌录像厅门口已经围满了人。分局的警车停在路边,红蓝交替的灯光在围观者脸上晃,把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忽明忽暗。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踹卷闸门,铁皮门发出哐哐的巨响,像在敲谁的骨头。
“让开!都让开!”一个戴红袖标的警察举着警棍,往人群里推搡,“ Police执行公务!”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Police”两个字说得格外用力。
卷闸门被撬开一道缝,警察们鱼贯而入。林锐听见里面传来砸东西的声音,玻璃破碎的脆响,桌椅倒地的闷响,还有李二强的叫骂声:“你们凭什么砸我东西?我叔是分局副局长!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副局长的侄子也不行!”红袖标警察的声音更高了,“放黄碟就是违法!给我带走!”
李二强被两个警察架着往外拖,头发乱得像鸡窝,花衬衫被撕开了道口子。他看见站在人群外的赵卫东,眼睛突然亮了:“赵哥!救我!我叔让你多照顾我的!”
赵卫东没理他,只是往嘴里塞了支烟,打火机打了好几次才打着,火苗在他指缝里跳了跳,又被风吹灭了。“这小子,早晚得栽。”他低声骂了句,烟卷叼在嘴角,说话时烟丝簌簌地往下掉。
林锐的目光越过人群,往录像厅里看。警察们正往外搬录像带,花花绿绿的封面在阳光下格外扎眼——有的是穿着暴露的女人,有的是浑身是血的男人,还有的是打打杀杀的帮派镜头。一个年轻警察拿着相机,对着这些录像带拍照,闪光灯亮得刺眼,像一道道闪电。
“这些都是违禁品吧?”林锐问。警校的警示教育课上放过类似的片子,屏幕上的男女赤身裸体,教官说这是“精神鸦片”,要坚决抵制。
“不全是。”赵卫东吐了个烟圈,烟圈飘过他的头顶,落在录像厅门口的台阶上,“有几部是真的三级片,剩下的就是些打擦边球的港片——说白了,就是找个由头。”
“找个由头?”
“你以为真为了扫黄?”赵卫东往旁边挪了挪,避开被警察推搡的围观者,“看见斜对过那家‘梦幻录像厅’没?刚开没几天,老板是张副厂长的小舅子。”他用下巴指了指街对面,那家录像厅的霓虹灯亮得正欢,“辉煌录像厅挡了人家的财路,不整他整谁?”
林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梦幻录像厅的门口停着辆黑色的小轿车,车标是个圆圈里套着三个三角——他在张副厂长的车库里见过同款。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正站在门口抽烟,看见这边的动静,嘴角勾起一抹笑,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那李二强……”
“没事。”赵卫东掐了烟,“他叔一个电话,最多关两天就出来了。”他往派出所的方向走,“走吧,这儿没咱什么事了。”
回去的路上,林锐看见李二强被塞进警车。车窗外,他的脸贴在玻璃上,表情从嚣张变成了慌乱,像只突然被扔进笼子的猴子。警车呼啸而去,溅起的泥水落在林锐的裤腿上,凉得像冰。
“赵哥,我们就这么不管?”
“管什么?”赵卫东蹬着自行车,车铃叮铃铃响得漫不经心,“分局的人办的案,轮得到咱插嘴?再说了,李二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林锐没再说话。他想起刘琴案的报告还放在桌上,想起张副厂长的小舅子,想起赵卫东说的“挡了财路”。这些事情像散落的珠子,他隐约觉得有根线把它们串在一起,可那根线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
晚饭是白菜炖土豆,老张往里面放了点猪油,闻着挺香,吃起来却没什么味道。赵卫东喝了两盅散装白酒,脸红红的,话也多了起来。“小林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性子太直,不适合干这行。”他夹了块土豆,在嘴里嚼得咯吱响,“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可法律是……”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赵卫东打断他,“你以为张副厂长真在乎他小舅子那点录像厅的钱?他是想借着这事儿,把辉煌录像厅的地盘弄到手——那块地马上要拆迁了,能赔不少钱。”
林锐的筷子停在半空。他想起刘琴抽屉里的那个信封,想起上面写的“设备零件一批,张”,想起纺织厂仓库那个被红笔圈起来的角落。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像团理不清的乱麻。
“赵哥,刘琴案……”
“刘琴案已经结了。”赵卫东放下酒杯,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像把藏在鞘里的刀,“小林,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没好处。”
那天晚上,林锐值夜班。值班室的灯忽明忽暗,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像在数着什么。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翻开了笔记本。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纸页上投下块惨白的光斑。他拿起钢笔,在刘琴案的记录下面,又添了几行字:
“1993年9月18日。
辉煌录像厅被查,涉嫌传播淫秽物品。
背后可能涉及利益纠纷:张副厂长的小舅子(梦幻录像厅) vs 李二强(辉煌录像厅,分局副局长侄子)。
刘琴案的信封里提到‘张’,是否与张副厂长有关?
李红梅说刘琴曾发现‘有人偷运设备’,是否与拆迁有关?”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录像厅还在营业,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港片的枪声和尖叫声,夹杂着观众的哄笑。那些声音像根细针,扎在他的耳膜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后半夜,赵卫东突然回来了。他身上带着股酒气,手里拎着个黑塑料袋。“帮我个忙。”他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里面传来哗啦啦的响声。
林锐打开塑料袋,里面是满满一袋录像带,正是白天从辉煌录像厅抄走的那些。“这是……”
“分局的人让帮忙暂存一下。”赵卫东解开塑料袋,拿出几盘录像带,“这些是‘正经’片子,剩下的……”他往墙角指了指,“你找个箱子装起来,锁到仓库去。”
林锐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录像带封面,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这些不是违禁品吗?”
“现在是,过几天就不是了。”赵卫东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了闪,“等风头过了,还得给人家送回去。”他拍了拍林锐的肩膀,“小林,这行的规矩,你慢慢就懂了。”
林锐没说话,默默地找了个纸箱,把那些“不正经”的录像带装了进去。录像带的塑料外壳硌着他的手心,像块烧红的烙铁。他抱着纸箱往仓库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孤单的感叹号。
仓库在派出所后院,是间废弃的杂物间。林锐打开锁,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把纸箱放在最里面的角落里,上面堆了几件旧警服。转身要走时,他看见墙角还堆着几个类似的纸箱,上面落满了灰,像放了很久。
回到值班室时,赵卫东已经睡熟了,呼噜声打得震天响。林锐坐在桌前,看着桌上那几盘“正经”的录像带,突然觉得很疲惫。他想起警校的校训:“忠诚、为民、公正、廉洁”,那八个烫金的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个遥远的梦。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煤烟味又开始弥漫在空气里。林锐趴在桌上,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新警服,站在纺织厂的车间里,刘琴笑着对他说:“警察同志,谢谢你。”可他刚想说话,就看见张副厂长和赵卫东站在刘琴身后,手里拿着那包棉纱,棉纱白得像雪,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
林锐是被冻醒的。
后半夜的风从仓库门缝钻进来,卷着煤渣子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他刚才整理完录像带,靠在仓库门框上打了个盹,梦里还在抓那团晃眼的白棉纱——刘琴死时攥在手里的那团,化验报告说里面掺了煤油,可张副厂长一口咬定是车间正常损耗。
他揉了揉发麻的腿,转身想锁仓库门,眼角却瞥见最里面那个旧纸箱。刚才堆旧警服时没细看,此刻借着月光才发现,纸箱侧面破了道缝,露出半张泛黄的纸。
林锐走过去,用手指勾出那张纸。是张送货单,抬头印着“红星纺织厂仓库”,日期是三个月前。收货人签名处歪歪扭扭写着“李二强”,而货品栏里填着:“废棉纱五十斤,旧齿轮三箱”。
他的心猛地一跳。
废棉纱?刘琴手里那团就是废棉纱。
他想起李红梅说过,刘琴死前三天去过仓库,回来后就魂不守舍,总念叨“不该看的别瞎看”。当时以为是撞见了偷棉纱的小贼,现在看来……
“咔哒。”
值班室的门响了一声。林锐迅速把送货单塞进警服内袋,转身时撞翻了脚边的铁桶,空桶在地上滚出老远,发出哐当的响声。
赵卫东站在仓库门口,手里拎着个搪瓷缸,昏黄的灯光从他背后透过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块沉重的黑布。“怎么还没睡?”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目光扫过林锐攥紧的拳头。
“起夜,顺便来看看门锁好没。”林锐把铁桶扶起来,指尖还在发颤。送货单上的字迹他认得,和李二强刚才被拖走时,从口袋掉出来的电影海报上的签名,是同一个人。
赵卫东没说话,只是往仓库里瞥了眼。墙角那几个旧纸箱在月光下泛着灰,最上面那个印着“1992年冬 扫黄暂扣”。林锐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也有过一次扫黄,抄的是城南那家“大众录像厅”,老板后来没被判刑,反倒开了家更大的游戏厅,听说后台是市局的人。
“这些箱子……”林锐忍不住开口。
“不该问的别问。”赵卫东打断他,搪瓷缸往手里转了两圈,“分局的规矩,暂扣物品三个月没人领,就‘处理’了。”他把“处理”两个字咬得很轻,像怕惊着什么,“你当真是新人,这点门道都不懂?”
林锐没接话。他盯着赵卫东的袖口——刚才没看错,确实沾着点红油漆,和街对面梦幻录像厅招牌上的新漆一个色。下午抄辉煌时,他明明看见赵卫东全程站在警戒线外,什么时候蹭上的油漆?
“回去睡吧。”赵卫东转身往值班室走,脚步在水泥地上敲出沉闷的响,“明天还得去纺织厂录口供,张副厂长说,刘琴的班组少了批棉纱,让咱去查查是不是被工人偷回家了。”
林锐跟在后面,内袋里的送货单硌着肋骨,像块烧红的烙铁。
刘琴的班组少了棉纱?张副厂长前几天还说“损耗正常”,怎么突然要查了?
走到值班室门口,他看见赵卫东的自行车靠在墙根,车后座绑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下午出警时还没有,想来是后半夜出去过。他瞥了眼蛇皮袋口,露出半卷红色的漆刷。
原来如此。
刚才赵卫东不是“刚醒”,是出去给梦幻录像厅刷招牌了。李二强被抓,辉煌的卷闸门被撬,对面的梦幻正好趁乱换招牌,红油漆还没干透呢。
林锐摸了摸内袋里的送货单。五十斤废棉纱,三箱旧齿轮。齿轮是纺织厂的核心部件,废棉纱掺了煤油能当引燃物——这些东西,李二强要它们做什么?
他突然想起刘琴的葬礼。李红梅塞给他的那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上面印着“上海奶糖”。而刚才抄辉煌时,他在录像厅角落看见个空糖盒,同样印着“上海奶糖”,盒子底下还压着张纸条,当时太乱没看清,现在想来,说不定……
“发什么愣?”赵卫东已经掀开了值班室的门帘,“进来啊,外面风大。”
林锐抬脚进去,眼角余光扫过桌角——那几盘“正经”录像带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揉成团的糖纸,和刘琴那块一模一样。
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这糖,刘琴有,李二强也有。
难道刘琴死前,去过辉煌录像厅?
他想起李红梅说的“刘琴发现有人偷运设备”——会不会不是纺织厂的设备,而是李二强从厂里运走的旧齿轮?这些齿轮被运到录像厅,又被用来做什么?
窗外的天开始泛白,远处传来第一班电车的叮当声。林锐坐在桌前,看着赵卫东重新打起震天响的呼噜,突然抓起桌上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添了一行字:
“刘琴的奶糖,李二强的送货单,张副厂长的棉纱案——都绕着录像厅转。”
笔尖划破纸页,留下道深色的痕。
他想起警校的教官说过:“所有巧合,都是人为的线索。”
现在线索像蛛网一样铺开了:刘琴手里的棉纱,来自李二强从纺织厂运走的货;李二强的录像厅,挡了张副厂长小舅子的财路;而赵卫东,一边“配合”扫黄,一边帮梦幻录像厅刷招牌,还要去查“工人偷棉纱”——分明是想把水搅浑。
那刘琴呢?
她一定是撞见了更核心的秘密。不是偷棉纱,也不是偷齿轮,而是这背后藏着的交易——用纺织厂的设备换录像厅的“保护”?还是张副厂长借着拆迁,和李二强的叔叔(分局副局长)做了什么交易?
林锐突然抓起警帽。他得再去趟辉煌录像厅,看看那个压在糖盒下的纸条还在不在。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赵卫东在梦里嘟囔:“……别查了……水太深……”
林锐的脚步顿了顿。
风从门缝灌进来,吹得桌上的“正经”录像带哗啦作响,其中一盘滑落在地,封面朝上——是部港片,片名被人用马克笔涂了,露出底下的原标题:《黑市齿轮》。
他的呼吸猛地停了。
原来如此。
李二强运走的旧齿轮,根本不是废品。
林锐攥紧了拳头,警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眼里翻涌的光。天彻底亮了,煤烟味混着远处包子铺的热气飘过来,可他觉得浑身发冷,比仓库里的夜风还冷。
他得去找李红梅。那个总把“张副厂长说”挂在嘴边的女人,手里一定还藏着刘琴没说出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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