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锐写刘琴案报告时,钢笔漏墨了。蓝黑色的墨水在“意外身亡”四个字上晕开,像块洗不掉的污渍。纸页边缘的毛边被他指尖捻得起了球,就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刘琴车间梳棉机底座那颗松动的螺丝,总在眼前晃。
“发什么呆?”赵卫东叼着烟卷进来,烟丝落在他那件印着“铁城啤酒”字样的跨栏背心上。他把一摞卷宗往桌上一扔,铁环撞在桌角,发出哐当一声,“东菜市场有人用假币坑老头老太太,跟我去看看。”
自行车穿过早市的喧嚣时,林锐的车铃总撞在别人的竹筐上。卖菜的老太太用秤杆拨开车轮,嘴里嘟囔着“新警察毛手毛脚”;炸油条的油锅冒起滚滚白烟,把“公平交易”的木牌熏得发黄。林锐捏着车把的手心沁出了汗,警服第二颗纽扣松了线,随着车身颠簸上下跳动,像颗不安分的心脏。
“就是他!”穿蓝布衫的老太太突然蹦起来,手里的茄子往地上一摔,紫黑色的汁液溅在李老四的解放鞋上,“这个杀千刀的!用假钱换了我一篮子鸡蛋!我那鸡蛋是要给我老头子熬汤的,他肺痨病犯了,就等着这口汤呢!”
李老四蹲在白菜摊后面,草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听见喊声,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要跑,却被旁边卖猪肉的大汉伸腿绊了个趔趄。帆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钞票散落出来,有几张十元的纸币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白光——纸边比真币窄了半分,***头像的衣领处缺了道纹路。
“李老四,你可真行啊。”赵卫东捡起一张假币,用指甲刮了刮,“上个月在南市场坑张寡妇的是不是你?我跟你说过什么?”
李老四的脸瞬间垮了,嘴角哆嗦着,想笑又笑不出来:“赵哥,误会,都是误会!这钱不是我印的,是我从一个收破烂的那儿换的,我不知道是假的……”
“不知道?”赵卫东把假币拍在他脸上,“你摸摸这纸质,滑溜溜的像抹了油,真币有这么滑?你当我瞎?”
周围的人渐渐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卖豆腐的王婶用铜勺敲着梆子:“我说这几天怎么总有人用假钱呢!原来是你这丧良心的!”一个戴眼镜的老头推了推眼镜:“年轻人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干这缺德事?”
李老四突然蹲在地上,双手往脸上一捂,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哭声不像装的,嘶哑得像破锣,震得旁边竹筐里的西红柿都晃了晃。“我不干这个行吗?”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和鼻涕,“我老娘瘫在床上,每天要吃三种药!我儿子上学要交学杂费,老师天天催!我去建筑工地扛活,工头卷着工资跑了!我去蹬三轮车,被市容队收了车,说我占道经营!我不干这个,我们全家喝西北风去?”
他的声音在菜市场的喧嚣里炸开,像颗小石子投进了水里,周围突然安静了不少。卖猪肉的大汉把腿收了回去,王婶的铜勺也停了下来,连刚才最激动的老太太,脸上的怒气也淡了些,只是不住地叹气。
林锐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口袋里揣着警校发的《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明明白白写着:伪造、倒卖伪造的有价票证,处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单处或者并处二百元以下罚款。可看着李老四磨破的鞋跟,看着他指关节上结的厚茧,那几句“依法处理”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赵哥,要不……”他刚想说什么,就被赵卫东用眼神制止了。
赵卫东蹲下身,从烟盒里抽出支烟,塞到李老四嘴里,又给他点上火。“你老娘的药吃完了?”他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像晒过太阳的棉被。
李老四叼着烟,猛吸了一口,烟卷烧得通红。“前天就吃完了,”他低下头,烟灰落在满是补丁的裤腿上,“我本来想今天用这些钱去买药的……”
“药钱我先给你垫上。”赵卫东从内袋里摸出个用橡皮筋捆着的小布包,解开布包,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角票和硬币。他数出五十块钱,塞到李老四手里,“这钱你拿着,给你老娘买药,剩下的给孩子交学费。”又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假币,“这些我没收,再让我撞见你用假钱,别说我不给你面子。”
李老四捏着那五十块钱,手指抖得厉害,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钱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赵哥……我……”
“别废话了,赶紧走。”赵卫东把他往人群外推,“找个正经活干,哪怕去翻垃圾桶捡破烂,也比干这个强。”
李老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林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发慌。“赵哥,这不符合规定。”他低声说,声音小得几乎被菜市场的嘈杂淹没。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赵卫东弯腰捡起地上的假币,一张张叠好塞进裤兜,“你把他抓起来,十五天拘留,二百块罚款。他老娘怎么办?他儿子怎么办?等他出来,家里可能就剩两具尸体了——这规定能管?”
王婶这时凑了过来,手里端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几个热乎乎的馒头。“赵警官,您别往心里去。”她把竹篮往赵卫东手里塞,“李老四也是个苦命人,他老娘以前是纺织厂的挡车工,年轻时候拼命干活,落下了病根,现在厂里连医药费都报不了……”
“可不是嘛。”卖猪肉的大汉用刀背敲了敲案板,“前阵子他老娘病危,还是我们街坊凑钱送的医院。这小子就是被穷逼急了,本性不坏。”
赵卫东把馒头分给周围几个被假币坑过的老人,又掏出自己的钱给他们补上损失。张老太捏着五块钱,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谁还没个难处?就当是积德了。”
回去的路上,自行车轮碾过积水的水洼,溅起的泥点落在林锐的裤腿上。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纸页被汗水浸得有点发潮。“赵哥,那些假币……”
“烧了。”赵卫东头也没回,自行车铃叮铃铃响得轻快,“留着也是祸害。”
林锐没再说话。他看着路边的景象:下岗的工人蹲在墙根下棋,棋子是用碎砖头做的;穿校服的孩子背着书包跑过,书包上的补丁用不同颜色的布拼着;录像厅门口贴着手写的海报,“最新港片,通宵放映”几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
回到派出所时,老张正在值班室门口晒腌菜。瓦盆里的萝卜干撒着红辣椒,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听说你俩去处理假币案了?”他用筷子翻了翻萝卜干,“是李老四那小子吧?”
“嗯。”赵卫东往屋里走,“老张,今天中午炖点白菜吧,多放俩土豆。”
林锐坐在办公桌前,摊开笔记本。早上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纸页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他想起李老四捏着五十块钱时的样子,想起王婶说的“苦命人”,想起赵卫东把假币塞进裤兜时的动作。
钢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终于落下:
“1993年9月16日。
菜市场假币案,嫌疑人李老四,男,38岁。
涉案假币:10元面值7张,5元面值12张,共计130元。
家庭情况:母亲瘫痪(纺织厂退休工人,无医保),儿子8岁(小学二年级,欠学杂费),妻子三年前离家出走。
处理结果:没收假币,私人赔付受害者损失85元,教育释放。
疑点:李老四称假币来自‘收破烂的’,未深究。其住处(棚户区3排7号)柴火堆里藏有伪造工具(我看见露出的半截印版)——赵哥说‘没必要搜’。”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听见赵卫东在外面打电话。“张副厂长啊,刘琴那案子的报告我已经交上去了……嗯,没什么问题……晚上?晚上我得在所里盯着,最近不太平……行,改天我请您喝酒。”
窗外的风卷着煤烟吹进来,带着股呛人的味。林锐合上笔记本,看见桌角放着昨天没吃完的苹果,已经氧化得发黑,像块难看的疤。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赵卫东说的“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什么意思了——只是这明白像根细针,扎在心里,不疼,却总在那儿硌着。
值班室的老张哼起了小曲,是首老歌,调子有点悲凉。林锐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针慢慢挪过“10”,指向“11”。1993年的秋天,像个巨大的蒸笼,把铁城所有的人和事都裹在里面,慢慢熬着,熬出酸甜苦辣,熬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拿起刘琴案的报告,钢笔漏墨的地方已经干了,“意外身亡”四个字上,蓝黑色的污渍像朵开败了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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