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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带血的棉纱

九三年的警徽

林锐在值班室的铁架床上醒了三次。第一次是凌晨两点,隔壁录像厅的迪斯科音乐震得窗户发颤,几个醉汉在巷口吵架,脏话像冰雹似的砸在墙上;第二次是三点多,赵卫东打呼的声音盖过了挂钟的滴答声,那呼噜响得像台漏风的风箱;最后一次醒来时,天刚蒙蒙亮,他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摸进值班室,在赵卫东的裤兜里塞了个硬纸包,窸窣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他闭着眼装睡,直到那人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才敢睁开眼。赵卫东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纸包从裤兜滑出来,落在床底下,露出半截印着"丰收"牌香烟的包装。林锐盯着那截烟盒看了半天,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才悄悄爬起来。

洗漱台的镜子蒙着层灰,他掬起冷水拍脸,镜中的年轻人眼窝发青,警服的领口被睡姿揉得皱巴巴。昨天的煤烟味好像钻进了布料纤维里,怎么搓都搓不掉。他对着镜子扯了扯领口,看见锁骨处印着道红痕——是档案袋边角硌出来的,像条细小的锁链。

"醒了?"赵卫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攥着那包丰收烟,烟盒已经拆开,他抽出两支扔给林锐一支,"会抽不?"

林锐接住烟,指尖被烟卷的粗糙触感刺了下。警校管得严,他只在毕业聚餐时碰过一次,呛得眼泪直流。"不太会。"他把烟捏在指间,没点燃。

赵卫东嗤笑一声,划着火柴点燃自己的那支,火苗在他眼角的皱纹里跳了跳。"男人哪有不会抽烟的?往后蹲点、熬夜,全靠这玩意儿顶劲。"他吐了个烟圈,往门外走,"所里接到报案,纺织厂出事了——跟我来。"

自行车穿过晨雾时,林锐闻到了血腥味。不是很浓,混在煤烟和露水的气息里,像根细针往鼻腔里钻。纺织厂的铁门虚掩着,门岗室的老头趴在桌上打盹,收音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评剧。

"刘琴?哪个刘琴?"赵卫东的声音在车间里回荡,惊得几只麻雀从窗户缝里飞了出去。车间里弥漫着棉纱的白絮,像场永远下不完的雪,落在积灰的机器上,落在散落的零件上,也落在墙角那摊已经发黑的血迹上。

一个穿工装的中年男人搓着手,脸色比墙上的标语还白。"就是前纺车间的刘琴,赵警官。昨天晚上她还加班呢,今早上清洁工来就......就看见她躺在这儿了。"他往墙角努了努嘴,喉结上下滚了滚,"张副厂长已经报了保卫科,说是......说是偷棉纱被发现,自己撞的机器。"

林锐的目光扫过那摊血迹。血迹从梳棉机底下蔓延出来,拖出条弯弯曲曲的痕迹,尽头是半枚模糊的脚印,鞋跟处有个三角形的缺口。他蹲下身,看见梳棉机的铁架上挂着缕头发,黑褐色,缠着几根雪白的棉纱。

"她偷了多少?"赵卫东踢了踢脚边的布包,包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棉纱,白得刺眼。

"不多......就这么一小包。"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张副厂长说,厂里最近丢棉纱丢得厉害,查了好几天了......"

"查着了又怎么样?"一个尖利的女声突然插进来,林锐抬头看见个扎着马尾的女工,手里攥着个饭盒,指节捏得发白,"刘琴不是那种人!她男人卧病在床,孩子才三岁,她偷棉纱干什么?"

"李红梅,你少胡说!"中年男人呵斥道,"保卫科都看见了,人赃并获!"

"我没胡说!"李红梅往前跨了一步,饭盒在手里晃得叮当响,"昨天下午我还看见张副厂长跟刘琴吵架!张副厂长说要让她下岗,让她们全家喝西北风!"

赵卫东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他用脚把那个布包踢到林锐面前,布包滚了滚,露出里面的棉纱——质地粗糙,根本不是厂里用来做出口订单的上等品。"行了,这事保卫科会处理。"他直起身,拍了拍林锐的肩膀,"你在这儿看看,我去跟张副厂长聊聊。"

林锐没动。他蹲在梳棉机旁边,手指轻轻拂过机器底座的螺丝。有颗螺丝松动了,边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不是棉纱,也不是铁锈。他掏出笔记本,想把这细节记下来,笔尖刚碰到纸页,就听见李红梅的声音压得极低:"警察同志,刘琴抽屉里有东西......"

他跟着李红梅往更衣室走时,听见了车间外的说话声。张副厂长的大嗓门混着赵卫东的笑,像两把钝锯在拉锯。"......就是个意外,赵警官。现在厂里人心惶惶,您看能不能尽快定性?别影响了生产......"

"张副厂长放心,"赵卫东的声音透着股熟稔,"该走的程序我们走,不会给厂里添乱。"

更衣室的木柜大多没上锁,只有最里面那个挂着把小铜锁。李红梅从口袋里摸出根发夹,三两下就把锁捅开了。"这是刘琴让我帮她收着的,"她从柜子里翻出个牛皮纸信封,塞给林锐时手在抖,"她说要是她出事了,就把这东西交给......交给敢说真话的人。"

信封里是几张复印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人名和数字:"3月5日,细纱10件,王""5月12日,坯布20匹,李""8月28日,设备零件一批,张"。最后一页画着个简易的仓库平面图,某个角落被红笔圈了起来,旁边写着"晚8点"。

林锐的指尖发凉。他认出那个"张"字的笔迹,跟布告栏里张副厂长的签名有点像。

"刘琴说,她发现有人把厂里的东西往外运,"李红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去跟张副厂长反映,反被威胁......昨天晚上她还跟我说,要是今天没去接孩子,就让我去她家看看......"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张副厂长的声音像块石头砸进来,林锐迅速把信封塞进警服内袋。张副厂长挺着啤酒肚,西装袖口沾着点白絮,看见李红梅,脸色沉了下来,"李红梅,你不去上班,在这儿瞎转悠什么?"

"我......我来拿饭盒。"李红梅把饭盒往身后藏了藏。

"赵警官在外面等着呢,"张副厂长的目光扫过林锐,像在掂量什么,"小林警官是吧?警校刚毕业?年轻人就是认真——不过这案子没什么复杂的,保卫科都查清楚了。"他往车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走吧,咱们去办公室谈谈情况。"

林锐跟着他往外走时,回头看了眼李红梅。她站在更衣室的阴影里,马尾辫垂在胸前,像株被霜打蔫的玉米。车间里的机器还在沉默着,那些雪白的棉纱在晨光里飘着,落了她一身,像落了场早来的雪。

办公室的绿茶味盖过了血腥味。张副厂长把搪瓷杯往林锐面前推了推,茶叶在水里打着旋。"小林警官,不是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经不起诱惑。"他叹了口气,手指在桌面上敲着拍子,"刘琴家里困难,我们都知道,厂里也给她发了困难补助,可她偏偏......"

"张副厂长,"林锐打断他,指尖在茶杯边缘划了圈,"昨天晚上谁最后见的刘琴?"

张副厂长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又笑起来:"应该是她同班组的吧?我昨天开会到挺晚,离开时车间灯还亮着——怎么,小林警官觉得有问题?"

林锐没回答。他想起梳棉机底座那颗松动的螺丝,想起李红梅发抖的手指,想起信封里那个被红笔圈起来的角落。窗外传来纺织厂的广播声,女播音员用甜美的声音念着:"......全厂职工要以厂为家,爱护集体财产,坚决与一切损害集体利益的行为作斗争......"

赵卫东推门进来时,手里拿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双布鞋。鞋底的纹路里沾着黑泥,鞋跟处有个三角形的缺口——和车间墙角的脚印完全吻合。"人证物证都齐了,"他把证物袋往桌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刘琴的丈夫也认了,说她最近总念叨没钱给孩子买药。"

林锐的喉结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就被赵卫东用眼神制止了。张副厂长立刻站起来,往赵卫东手里塞烟:"辛苦赵警官了,中午我安排,去街口的聚福楼......"

"吃饭就不必了,"赵卫东把烟夹在耳朵上,拿起证物袋,"我们还得回去写报告。小林,走了。"

自行车穿过纺织厂大门时,林锐看见李红梅站在车间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她的工装外套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折了翅膀的鸟。他摸了摸内袋里的信封,硬纸边缘硌着肋骨,疼得很清醒。

"那女工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赵卫东突然开口,自行车铃叮铃铃响得急促,"纺织厂快垮了,人心浮动,总有人想找替罪羊。刘琴偷东西是事实,至于吵架......哪个车间没点拌嘴的事?"

林锐没说话。他看着路边的早点摊冒起热气,看着上班的人群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看着录像厅的卷闸门缓缓升起——那个叫李二强的小伙子正站在门口扫地,看见他们时,露出了个不怀好意的笑。

回到派出所时,值班室已经热闹起来。老张端着个大瓷碗蹲在门槛上,呼噜呼噜地喝着面条,看见他们进来,含糊不清地问:"纺织厂那事定了?"

"定了,盗窃未遂,意外身亡。"赵卫东把证物袋扔进抽屉,锁都没锁,"林锐,你把报告写一下,就按我说的写。"

林锐坐在办公桌前,摊开报告纸。笔尖悬在"案情经过"几个字上方,迟迟落不下去。他摸出那个信封,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复印纸上,那些人名和数字像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

"写啊,发什么愣?"赵卫东走过来,手里拿着个苹果,正用小刀削着皮,"这种案子每年都有,不算新鲜。你是新人,往后见多了就习惯了。"

林锐的手指收紧了,信封的边角被捏出了褶皱。"赵哥,"他抬起头,声音有点发紧,"我觉得这案子......"

"觉得什么?"赵卫东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苹果皮连成一整条,在他手腕上绕了圈,"觉得有冤情?觉得我们应该查下去?"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林锐看不懂的东西,"查下去又怎么样?把张副厂长抓起来?纺织厂本来就快撑不住了,这么一闹,几百号人喝西北风去?"

苹果的甜香味钻进鼻腔,盖过了残留的血腥味。林锐看着赵卫东手腕上的苹果皮,白得像纺织厂的棉纱,一圈圈绕着,像条柔软的绳索。

"你爹是老刑警,"赵卫东突然说,用小刀的背面敲了敲桌面,"他没教过你?有时候,真相没那么重要。稳定,懂吗?稳定比什么都重要。"

林锐把苹果放在桌上,没吃。他翻开笔记本,昨天写的那几行字下面,空白的纸页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握紧钢笔,笔尖终于落了下去,墨水在纸上洇开,像朵迅速枯萎的花。

"1993年9月13日。

纺织厂,刘琴,女,32岁。

定性:盗窃,意外。

疑点:1.梳棉机底座松动螺丝(带暗红色痕迹);2.信封(张副厂长?);3.李红梅的证词。

处理建议:按赵哥说的写。"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听见抽屉被拉开的声音。赵卫东拿着那个证物袋,正往火炉里扔——那双沾着血迹的布鞋碰到火苗,立刻卷了边,冒出股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尖叫。

"烧了干净,"赵卫东看着火苗舔舐着布料,脸上没什么表情,"留着也是麻烦。"

林锐低下头,继续写报告。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轻得盖不过火苗的噼啪声,也盖不过窗外突然响起的鞭炮声——街对面新开了家歌舞厅,老板正放鞭炮庆祝开业,红色的纸屑飞了过来,落在派出所的窗台上,像些破碎的、染了色的棉纱。

他想起李红梅说的话,刘琴的孩子才三岁。那个孩子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正等着妈妈去接他?是不是还不知道,他的妈妈永远回不了家了?

报告的最后,他写下"以上情况属实",然后在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的墨水有点涩,好像不太习惯写这几个字。

赵卫东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值班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报告纸上投下块光斑,像枚褪色的奖章。林锐盯着那块光斑看了很久,直到它被渐渐拉长的阴影吞没。

抽屉里的苹果慢慢氧化,果肉变成了难看的褐色。就像这铁城的秋天,看起来明明还带着夏天的热气,骨子里却已经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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