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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值钱的眼泪

九三年的警徽

第一章:煤烟里的报到证

1993年的秋老虎比往年凶,铁城的柏油路晒得发软,林锐的解放鞋踩上去能留下半透明的印子。他攥着牛皮纸档案袋,指节把"铁城公安局城区分局"的烫金大字硌出了毛边——这张报到证他摸了一路,从警校宿舍到绿皮火车,再到现在这条飘着煤烟味的街道。

街对面的国营纺织厂烟囱歪歪扭扭地吐着灰,像个肺气肿病人。几个穿蓝色工装的女工蹲在墙根啃馒头,看见林锐这身新警服,眼神里混着好奇和别的什么,像看橱窗里没拆封的玩具。他下意识挺了挺胸,档案袋里的三等功奖状硌着肋骨,那是去年全省警校大比武得的,照片上的他还留着寸头,眉眼亮得像淬了火。

"新来的?"传达室大爷叼着烟卷抬眼皮,烟灰落在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上。林锐赶紧递上介绍信,大爷扫了眼日期,往搪瓷缸里啐了口茶叶渣:"三楼政工科,王干事在。对了,进门左拐那棵老槐树下,别往警车旁边走——刚泼了泔水。"

林锐没听懂,绕过传达室就踩了一脚黏糊糊的东西。深褐色的液体浸进鞋缝,混着酸馊味往上蹿。他低头看见警车轮胎边堆着半筐烂白菜,几只绿头苍蝇正趴在车身上搓腿,车斗里的"公安"二字被煤烟熏得发乌,倒像是"公共"两个字缺了胳膊腿。

三楼政工科的风扇转得有气无力,王干事把档案袋倒过来抖,奖状、体检表、户籍证明哗啦啦散在积灰的办公桌上。他捏着林锐的警校成绩单,食指在"刑事侦查学98分"上敲了敲,嘴角扯出个笑:"林锐是吧?老林的儿子?"

"是,我父亲林建国。"林锐的声音有点发紧。父亲的名字在警校是传奇——十年前抓偷猎者时被土枪打穿了肺,现在在家养鸽子,每天早上都要对着鸽子笼念叨"枪子儿没打垮我,这身子骨倒快垮了"。

"老林啊,"王干事往搪瓷杯里续热水,白雾裹着茶锈味漫上来,"当年他抓那伙走私犯,愣是在雪地里趴了三天三夜——你这点像他。"他顿了顿,把成绩单塞进档案袋,"不过嘛,这儿不是警校操场。"

林锐刚要接话,楼下突然爆发出骂骂咧咧的声响。王干事探头往窗外看,回头时脸上的笑松了劲:"赵卫东又在跟卖西瓜的磨牙,你跟他一组,往后多学着点。"

林锐还没反应过来"学着点"是学什么,就被王干事推下了楼。老槐树底下,穿的确良警服的男人正抬脚踹西瓜摊的木板,军绿色裤腰带上挂着的铐子叮当作响。"姓李的,这月保护费拖三天了!"男人嗓门像砂纸磨铁,"信不信我把你这堆烂瓜瓤扣成投机倒把?"

卖瓜的是个瘸腿老汉,脸皱得像晒蔫的苦瓜,哆嗦着从钱箱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块,又往男人手里塞了个网袋:"赵哥,刚摘的沙瓤,您带回去给嫂子尝尝......"

"少来这套!"赵卫东把钱揣进警服内袋,却顺手抄过网袋,掂量了两下往自行车后座一挂,"明天再敢拖,直接掀你摊子。"他转身看见林锐,眯起眼上下扫了圈,"你就是那个警校来的?"

林锐的喉结动了动,刚想说"是",就见赵卫东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那口唾沫飞过他的新皮鞋,落在"为人民服务"的宣传栏底下,洇出个深色的点。"跟我来。"赵卫东跨上二八大杠自行车,车铃叮铃铃响得不耐烦,"先带你认认地方,免得往后抓贼都找不着北。"

派出所藏在两条巷子的夹角里,门脸还没隔壁录像厅气派。朱漆大门掉了块皮,露出底下的朽木,门柱上的红漆对联褪成了粉白色,"打击犯罪"的"罪"字被人用黑笔涂掉了下半截,看着像个"四"。赵卫东把自行车往墙根一靠,车把撞在"严禁停车"的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

"这是值班室,"他指着靠窗的铁架床,床上堆着件油乎乎的军大衣,"晚上值勤就在这儿对付,别嫌脏——上礼拜李老三在这儿睡了半宿,他那身酒气,三天没散干净。"

林锐没听懂"李老三"是谁,赵卫东已经拽着他往里面走。审讯室的铁门虚掩着,透出股铁锈和汗酸的混合味。他推开门时,正撞见个穿花衬衫的男人给老警察递烟,牡丹牌的,烟盒上的红牡丹被手指摩挲得发亮。"张哥,那小子我真不认识,就是借我录像厅歇个脚......"

"少废话!"姓张的警察把烟夹在耳朵上,手里转着支钢笔,"昨天有人在你那儿聚赌,别以为报个假名字就能混过去——赵队,这新来的?"他瞥见林锐,钢笔停在了半空。

赵卫东没接话,反手带上门。走廊里的灯泡忽明忽暗,映着墙上"严格执法"的标语,那四个字被苍蝇屎点缀得像幅抽象画。"所里就这德性,"他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支烟叼在嘴上,"你是大学生,跟我们这群粗人不一样,但到了这儿,就得守这儿的规矩。"

林锐的手指在档案袋上掐出了印子。警校的教官说过,审讯时要保持肃静,要让嫌疑人感受到法律的威严。可刚才那个穿花衬衫的男人,笑起来比警察还放松,仿佛这里不是审讯室,是哪个朋友的酒局。

"赵哥,刚才那个卖西瓜的......"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比自己想的要小。

"收了他二十块,"赵卫东点着烟,吐了个烟圈,烟圈飘过林锐的头顶,黏在天花板的蛛网里,"你以为所里经费够?夏天的降温费、冬天的烤火煤,不靠这个靠什么?"他瞥了眼林锐发白的脸,嗤笑一声,"怎么,警校没教过这个?"

林锐的嘴唇抿成了条直线。他想起父亲书房里的旧相册,父亲穿着五十年代的警服,胸前挂着"模范民警"的奖章,背景是飘着红旗的公安局大院。那时候的照片没有彩色,可他总觉得,父亲眼里的光比现在的日光灯管亮得多。

"别跟个闷葫芦似的,"赵卫东用烟蒂指了指走廊尽头,"那是你的办公桌,先把东西放下。下午带你去片区转一圈,认识认识那些'重点户'。"

所谓的办公桌,其实是个掉漆的三屉桌,抽屉锁早就坏了,用根铁丝胡乱缠着。林锐把档案袋放上去时,桌面晃了晃,他低头才发现,桌腿底下垫着半块砖头。桌角堆着几本卷宗,最上面的一本翻开着,"纺织厂盗窃案"几个字被茶水渍晕成了深褐色。

他抽出卷宗,指尖刚碰到纸页,就听见赵卫东在外面喊:"林锐!走了!"

片区比林锐想象的更破。纺织厂的家属院挨着成片的棚户区,墙皮像牛皮癣似的往下掉,晾衣绳上挂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风一吹,像面面褪色的旗子。赵卫东的自行车骑得飞快,车铃在窄巷里撞出回声,惊得墙头上的黑猫噌地窜进了垃圾堆。

"这儿住的都是纺织厂的,"他减慢车速,往路边努了努嘴,"前几年还行,这两年不行了,工资都发不出来,偷鸡摸狗的就多了。看见那个穿红衣服的没?"

林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墙根下蹲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孩子正抓着块干硬的馒头啃。女人的红衬衫洗得发灰,领口破了个洞,露出锁骨处青紫色的瘀伤。

"她男人以前是车间主任,"赵卫东的声音低了些,"上个月卷着工人的集资款跑了,留下这娘俩。前几天她去菜市场偷肉,被摊主抓住了,还是我去说的情——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自行车拐过个弯,突然撞见群孩子在抢一个烂苹果。最小的那个被推得坐在地上,咧着嘴要哭,眼泪还没掉下来,就被大点的孩子拽起来搡到一边。林锐下意识想下车,赵卫东却猛地捏了闸,车胎在地上擦出刺耳的声。

"看那边。"他指着巷子口的录像厅,"辉煌录像厅,老板叫刘三,以前是纺织厂的保全工,厂子不行了就开了这个。里面除了录像带,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你往后少往这儿凑,惹麻烦。"

录像厅的门帘是红色的金丝绒,边角磨得发亮,门楣上的霓虹灯坏了两个字,"辉煌"变成了"光皇"。几个留着长发的青年靠在门框上抽烟,看见赵卫东的警服,眼神里没什么惧意,反而笑着吹了声口哨。

林锐的手指攥紧了车把,指节泛白。警校的刑法课本上说,娱乐场所要定期检查,严禁传播淫秽录像,严禁聚众赌博。可赵卫东只是蹬着自行车往前走,车铃响得有气无力,像在跟谁打招呼。

"赵哥,不用进去看看吗?"他忍不住问。

"看什么?"赵卫东的车把拐了个弯,避开地上的一摊污水,"刘三每月给所里交管理费,只要不出人命,睁只眼闭只眼得了。你当警察是神仙?什么都管得了?"

说话间,前面突然吵了起来。卖菜的三轮车堵了路,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揪着个小伙子的胳膊,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你个小兔崽子!偷我两把韭菜!我要送你去派出所!"

小伙子看着不到二十岁,头发乱得像鸡窝,脖子上挂着条掉色的金链子。"谁偷你韭菜了?"他使劲挣着胳膊,"掉地上的也算偷?你想讹人是不是?"

赵卫东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扎,走过去分开两人。"王大妈,怎么回事?"他脸上堆着笑,那笑容跟刚才踹西瓜摊时完全不一样。

老太太见了他,嗓门更高了:"赵警官!你看看这小子!偷我韭菜还不承认!我这韭菜是要给我孙子包饺子的......"

"行了行了,"赵卫东从口袋里摸出五毛钱,塞进老太太手里,"这点钱够买两把了,您先回家。"又转头瞪那小伙子,"李二强,你又在这儿惹事?信不信我把你送看守所蹲几天?"

叫李二强的小伙子立刻换了副笑脸,往赵卫东手里塞烟:"赵哥,误会,都是误会。我这就走,这就走。"他溜得比兔子还快,经过林锐身边时,还故意撞了下他的胳膊。

林锐的拳头在警服口袋里攥紧了。他看见那小伙子的裤兜里露出半截韭菜叶,绿得刺眼。可赵卫东只是看着对方的背影啐了口,转头对老太太说:"您也别气了,这小子就是个混子,跟他置气犯不上。"

老太太掂着手里的五毛钱,嘟囔着走了。赵卫东拍了拍林锐的肩膀,掌心的汗蹭在他的新警服上,留下个深色的印子。"看见了?这就是咱的工作。"他往自行车那边走,"你以为抓贼都是警校教的那套?有时候,五毛钱比手铐管用。"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才往回走。煤烟味浓得化不开,混着晚饭的油烟味,把整个铁城裹得像个蒸笼。路过纺织厂后门时,林锐看见几个女工蹲在墙根哭,饭盒放在脚边,里面的玉米糊糊已经凉透了。

"怎么了这是?"他停下脚步。

赵卫东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脚底下没停:"还能怎么?厂子要裁人了,第一批就裁她们这些四十以上的。"他的声音淡得像水,"哭有什么用?哭能哭出工资来?"

林锐没动。他看见最边上的女工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手里攥着张揉皱的通知单,"下岗"两个字被眼泪泡得发涨。那眼神撞进他心里,像根生锈的钉子,扎得生疼。

他突然想起警校毕业典礼上的宣誓,几百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举着手,声音震得礼堂的窗户嗡嗡响。"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维护社会正义......"那时候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每个人的肩章上都镶了层金边。

"发什么愣?"赵卫东在前面喊他,"再不走,晚饭都赶不上了。"

林锐深吸了口气,煤烟味呛得他喉咙发紧。他跟上赵卫东的脚步,档案袋在胳膊底下硌得慌——里面的奖状好像在发烫,烫得他皮肤都要焦了。

回到派出所时,值班室已经开了灯。昏黄的灯泡悬在天花板上,照着满桌的狼藉:吃剩的泡面桶、揉成团的烟盒、摊开的扑克牌。几个警察围着桌子打升级,骂骂咧咧的声音能传到街对面。

"小赵,回来啦?"一个胖警察抬头看了眼,手里的牌甩得啪啪响,"正好,三缺一。"

"不了,带新人呢。"赵卫东脱了警服外套,露出里面印着"铁城啤酒"的跨栏背心,"林锐,你去灶房看看,老张今天炖了白菜粉条。"

林锐没去灶房。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抽出抽屉里的笔记本——那是他从警校带回来的,扉页上写着"执法必严,违法必究"。他拧开钢笔,笔尖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录像厅的霓虹灯亮了起来,"光皇"两个字在夜色里闪着暧昧的光,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港台歌曲的声音,甜得发腻。派出所的灯泡忽闪了两下,灭了。

黑暗里,林锐终于写下了第一行字。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在满室的牌局声里,轻得像根头发丝。

"1993年9月12日,报到第一天。

今日见闻:西瓜摊,二十元。

韭菜,五毛钱。

下岗女工的眼泪,不值钱。"

他合上笔记本时,听见赵卫东在外面喊:"林锐!过来打牌啊!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林锐没应声。他摸出档案袋里的照片,那是警校毕业时拍的,他站在"忠诚为民"的石碑前,笑得一脸傻气。照片上的阳光真好,好得像个永远到不了的梦。

窗外的风卷着煤烟吹进来,带着股呛人的味。他把照片塞回档案袋,突然觉得,这身警服好像有点大,空落落的,装不下他从警校带来的那些东西。

夜还长着。灶房里飘来白菜粉条的味道,混合着烟味和汗味,成了这个秋天最真实的气息。林锐坐在黑暗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敲在1993年的铁板上,闷得像口没开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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