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冻硬的泥土,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车厢在轻微的颠簸中前行。温暖的炭火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名贵的熏香丝丝缕缕,却无法掩盖沈知微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更无法驱散她心中那彻骨的冰冷。
萧景珩在沈知微对面的软榻上优雅地坐下,姿态闲适,仿佛只是结束了一场寻常的郊游。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拿起小几上一个温润如玉的白瓷杯,自斟了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他温润的眉眼,却让那双深邃的眸子在雾气后显得更加幽暗难测。
他慢条斯理地啜饮着香茗,目光却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地缠绕在蜷缩在地毯上的沈知微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掌控猎物的从容与玩味。
沈知微低垂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抱着膝盖,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愤怒、屈辱和无法抑制的恐惧。手腕上被萧景珩扣过的地方,隐隐传来钝痛,提醒着她此刻阶下囚的身份。父亲、温言、萧景煜……他们的命运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与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独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只有车轮声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终于,萧景珩放下了茶杯,瓷器与檀木小几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恨孤?”他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如同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沈知微的身体猛地一颤,抱着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恨?岂止是恨!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憎恶!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回答。她怕一开口,便是无法控制的诅咒和谩骂,那只会带来更可怕的后果。
“恨孤毁了你的婚宴?杀了那些乡民?重伤了老三?还是……”萧景珩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奇异的探究,“恨孤将你带离了那个教书先生身边?”
沈知微猛地抬起头!凌乱发丝间,那双布满血丝、盈满泪水却又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如同受伤的母兽,狠狠地瞪向萧景珩!
这一眼,饱含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对惨死乡邻的悲恸,对温言安危的揪心,对萧景煜重伤的愧疚,对父亲处境的恐惧,以及对他这轻描淡写、仿佛谈论天气般态度的极致愤怒!
“萧景珩!”她终于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恨意,“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折辱于我?!”
“折辱?”萧景珩微微挑眉,似乎对这个词感到意外。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交叠,那温润如玉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丝真实的、带着冰冷探究的兴趣。“沈知微,你似乎从未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也从未看清……自己真正的价值。”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如同最精密的尺子在丈量一件稀世珍宝。“一个太医之女,能让孤那桀骜不驯、视女人如无物的三弟为你挡箭、为你离营、为你搏命至此;能让孤那风流成性、视承诺如粪土的二弟为你抗旨、为你长跪、甚至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荒谬誓言……”
他每说一句,沈知微的心就沉一分。那些她避之不及的“青睐”,此刻从萧景珩口中说出,却成了她无法辩驳的“罪证”!
“而你,”萧景珩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假死脱身,手段不俗;隐姓埋名,心性坚韧;短短时日,便能引得那教书先生为你倾心,甘冒奇险与你成婚。这份心智,这份手段,这份……惑乱人心的本事,岂是一个小小太医之女所能拥有?”
惑乱人心?!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和屈辱涌上心头!她从未想过要招惹他们!她只想逃离!这一切,难道都是她的错?!
“孤很好奇。”萧景珩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和冰冷的压力,“在你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孤不知道的秘密?或者说,你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地毯上的沈知微。天青色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山岳般将她完全笼罩。那股无形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倾泻而下,让沈知微感到呼吸都变得困难。
“孤不杀你,更不会剐你。”萧景珩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孤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留在孤身边。”
留在……他身边?!
沈知微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如同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诅咒!
“做孤的眼睛,做孤的耳朵,做孤的……棋子。”萧景珩微微俯身,距离沈知微的脸庞不过咫尺,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冷的皮肤,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把你用在老二、老三身上的那些心思,那些手段,全部用在孤需要的地方。替孤看清他们心中所想,替孤……掌控他们。”
他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每一个字都敲在沈知微的心房上。
“孤可以保你父亲平安,保他安享晚年。可以让你那个教书先生,继续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安安稳稳地过他的日子。甚至可以……”他的目光扫过沈知微惨白的脸,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给你一个全新的、足够尊贵的身份。只要你……听话。”
听话……做他的棋子……去监视、去操控萧景琰和萧景煜……
巨大的寒意从沈知微的脚底直冲头顶!她终于明白了萧景珩真正的意图!他不杀她,不是仁慈,而是看中了她身上这诡异的、能牵动两位皇子的“价值”!他要将她变成他手中一把最阴险、最致命的刀!一把刺向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两个人的刀!
“不……”沈知微嘴唇颤抖,下意识地摇头,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抗拒,“我做不到……我不会……”
“你会。”萧景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温润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恶魔低语从未发生过。“你是个聪明人,沈知微。聪明人,就该知道如何选择。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你那点微不足道的坚持和所谓的真情,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笑耳。”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软榻,重新坐下,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好好想想。在抵达东宫之前,你有足够的时间。”
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如同碾在沈知微的心上。温暖的车厢,此刻却比冰窖更冷。萧景珩的话语像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做他的棋子?去伤害萧景煜和萧景琰?换取父亲和温言的苟活?这比杀了她更让她痛苦!
不!绝不!
绝望之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在她心底悄然燃起——逃!必须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她蜷缩着身体,头深深埋在膝盖间,似乎在无声地哭泣和绝望。然而,在萧景珩看不到的角度,她的手指,却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摸索向自己嫁衣的腰带内侧。
那里,藏着一枚小小的、冰冷的、如同女子耳坠般的银饰。那是她在清水镇安定下来后,用省下的铜钱,请镇上的银匠偷偷打的。并非为了装饰,而是为了……撬锁。她曾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梦见自己再次被囚禁。这枚不起眼的银簪头,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她屏住呼吸,用身体的颤抖作为掩护,极其缓慢地将它从腰带夹层中抽出,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恐惧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一分。
机会……她需要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