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被无形的重压包裹着,不断下沉。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窒息感和无边的死寂。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针尖刺破了厚重的黑暗帷幕。
紧接着,是声音。
“……脉象虽弱,但已有回转之机……”
一个温和而陌生的男子声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穿透了混沌。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真是菩萨保佑!”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充满激动和欣慰。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沈知微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细缝。刺目的光线让她瞬间涌出生理性的泪水,视线模糊一片。朦胧中,只看到一片洗得发白的青色布帐顶,还有两张模糊晃动的人影轮廓。
“姑娘?姑娘你感觉如何?”那个温和的声音靠近了些。
沈知微艰难地转动眼珠,喉咙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张了张嘴,只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水…先给她喂点温水,慢些。”温和的声音指挥着。
微温的清水被小心地喂入口中,滋润了干裂的唇舌和火烧火燎的喉咙。几口水下去,沈知微的意识又清醒了几分。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坐在床边的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穿着半旧的深灰色布袍,面容慈祥,眼神里满是关切。他身后站着一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姿挺拔如修竹,穿着一袭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衫。他面容清隽,肤色是读书人特有的白皙,眉目温润,眼神清澈平和,如同春日里宁静的湖泊,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此刻,他正端着一个粗瓷碗,小心地喂她喝水,动作轻柔而专注。
“醒了就好。”老者见她眼神有了焦距,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皱纹都舒展开,“姑娘,你可吓坏我们了。三天前,镇上的樵夫王老哥在后山那片乱葬岗附近发现你,当时你气息全无,身体冰凉,都以为……唉,幸好温先生通些医术,坚持说你脉门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气,这才把你抬回来救治。”
乱葬岗?沈知微心头猛地一缩。看来父亲安排的人,是将她当作“暴毙”的宫人,草草丢在了那里。她转动眼珠,看向那青衫男子。
“在下温言,在此地设馆教书。粗通医理,姑娘昏迷这三日,全靠张老伯和王老哥他们帮忙照应。”温言放下水碗,对上她的目光,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如同暖阳,瞬间驱散了几分她心头的寒意和恐惧,“姑娘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温润如玉,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沈知微看着他清亮的眼眸,那里只有纯粹的关切和善意,没有皇城里那些无处不在的审视、欲望和算计。紧绷了太久的心弦,在这一刻,竟奇异地松弛了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尖。
她张了张嘴,喉咙依旧嘶哑:“多…多谢…救命之恩。”声音细若蚊呐。
“姑娘不必言谢,举手之劳。”温言摇摇头,“只是姑娘身子极为虚弱,需好生静养。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家在何处?我等也好设法通知姑娘家人。”
家人?沈知微心头剧痛。父亲……她不敢想父亲得知她“死讯”时会是何等悲痛,更不敢想萧景琰是否会迁怒。她不能联系家人,一丝一毫的风险都不能有!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起时,已是一片哀戚的迷茫和脆弱:“我…我叫沈微。”她隐去了名字中间那个“知”字,“家中……已无亲人。本是投亲,不想途中遭遇山匪,财物尽失,慌乱中跌落山崖……幸得恩人相救。”她编造着身世,声音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听上去情真意切。
温言和张老伯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可怜的孩子……”张老伯叹息一声。
“原来如此。”温言点点头,并未追问细节,眼神依旧温和,“沈姑娘不必忧心,既然到了清水镇,便安心在此养伤。我们虽是小地方,民风淳朴,定不会让姑娘再受委屈。待姑娘身体好些,再做打算不迟。”
“多谢温先生,多谢张老伯。”沈知微——此刻起,她只是沈微了——低声道谢,一滴泪水悄然滑落眼角,既是伪装,亦是这些时日积压的恐惧、委屈和死里逃生的复杂心绪的真实流露。
清水镇的日子,缓慢而宁静,如同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淌。时间在这里似乎放慢了脚步。沈微的身体在温言开的汤药和张老伯一家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转。她换上了张老伯儿媳送来的粗布衣裙,洗去了铅华,却自有一种清丽脱俗的韵致。
她主动帮着张老伯家做些力所能及的轻省活计:在院子里晒草药,帮张婆婆择菜,跟着张家的媳妇学纺线。她手脚麻利,学东西又快,不多时便做得有模有样。张家人待她极好,把她当自家女儿一般。
更多的时候,她会去温言设在小镇东头祠堂里的蒙馆。蒙馆不大,只有一间简陋的学堂,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温言教他们识字、念书、明理。沈微身体好些后,便常去帮忙,或是安静地坐在角落旁听,或是帮着温言整理书卷,有时也替那些年纪小的孩子磨墨。
她看着温言站在简陋的讲台上,手持书卷,耐心地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讲解“人之初,性本善”,声音温和而清晰。阳光透过祠堂老旧的窗棂,在他清隽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他偶尔抬头,目光与她相遇,便会回以一个浅浅的、令人安心的微笑。
没有步步惊心的试探,没有灼热霸道的占有,没有冰冷刺骨的窥视。这里只有琅琅书声,孩童纯真的笑脸,邻里质朴的关怀,还有温言那如春风化雨般的温和与尊重。沈微那颗在皇城里被反复揉搓、冰冻、几乎死去的心,在这份平淡的温暖中,如同久旱的枯木,一点点汲取着水分,悄然复苏,重新感受到活着的、平静的喜悦。
她开始学习融入这里的生活。学着用粗陶碗喝带着柴火气息的米粥,学着在溪边浣洗衣物时与邻家姑娘说笑,学着辨认小镇周围山野间那些熟悉的、却叫不出名字的药草。她甚至开始尝试着,用温言蒙馆里的笔墨,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一些简单的诗句,记录下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那些诗句里,不再有深宫的幽怨和恐惧,只有对晨露、晚霞、炊烟和孩童笑声的描绘。
温言待她,始终保持着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体贴周到,却恪守着分寸。他会留意她畏寒,在天气转凉时默默在学堂角落里多添一个炭盆;会在镇上的货郎带来一些难得的蜜饯果子时,特意给她留一份;会在她看着孩子们念书出神时,递过一杯温热的清茶。他的好,是润物无声的溪流,不炽热,不压迫,却一点点浸润着她冰封的心田。
一次,她帮着温言整理散落的书页,手指无意间与他相触。两人都微微一僵,迅速收回手。沈微脸上飞起淡淡的红晕,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悄悄抬眼去看温言,却见他耳根也泛起了不易察觉的红晕,目光躲闪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只是轻咳一声,继续整理书册。那一瞬间的悸动和羞涩,如同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小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带着一种陌生而令人心安的甜意。
这种平静而充实的日子,让沈微几乎忘记了曾经的惊涛骇浪。她开始觉得,或许命运对她并非全然残酷,在斩断那不堪的情丝后,真的给了她一份平淡却真实的福报。温言,这个清水镇的教书先生,像一束温和而坚定的光,照亮了她劫后余生的路。她小心翼翼地珍视着这份安宁,甚至开始隐隐期盼着未来。
镇上的人们也渐渐接纳、喜爱上了这个安静、勤快又识文断字的姑娘。张婆婆更是热心,私下里不止一次拉着沈微的手,絮叨着:“阿微啊,你看温先生多好的人,学问好,性子也好,模样也周正……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婆婆我瞧着欢喜!”每当这时,沈微总是红着脸低头不语,心中却并非全然抗拒,反而生出一种模糊的、带着暖意的憧憬。
当温言在一个晚霞漫天的傍晚,红着脸,带着少见的紧张和郑重,站在她面前,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沉甸甸的银镯子递给她,磕磕巴巴地说出那句“沈姑娘,若…若你不嫌弃…我想…想照顾你一生一世……”时,沈微看着他清澈眼眸中映着的晚霞和自己,听着那朴实的、没有任何华丽辞藻的承诺,心中那块坚冰,终于彻底融化了。
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虚妄誓言,只有一句朴实无华的“照顾你一生一世”。这承诺,来自一个眼神清澈、心意赤诚的教书先生。
沈微看着温言递过来的红布包,那沉甸甸的银镯子在晚霞中折射出朴素而温暖的光泽。他的脸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染上了霞色,平日里清朗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份紧张和笨拙,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显真诚。
没有皇家的威压,没有利益的纠葛,只有眼前这个人,和他眼中纯粹而炽热的光。
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垮了沈微心中最后的堤防,连日来的安宁与此刻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化作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清晰:“我…我愿意!”
晚风拂过小镇的青石板路,卷起几片落叶。温言眼中的紧张瞬间化为巨大的惊喜,那喜悦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想替她擦眼泪,又觉得唐突,最终只是将那红布包着的银镯,轻轻放在她颤抖的掌心。他的手指温热,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两人都如同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心尖同时一颤。
清水镇很小,沈家姑娘答应了温先生提亲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家家户户。张老伯一家乐得合不拢嘴,张婆婆更是逢人便夸“阿微和温先生是月老牵好的红线”。淳朴的镇民们纷纷送来祝福,几个鸡蛋,一匹粗布,几把新摘的青菜……东西虽不贵重,却盛满了真挚的情谊。温言的小学堂也暂时停了课,小小的祠堂被布置起来,贴上了大红的“囍”字,虽然简陋,却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沈微彻底抛开了过往的阴霾,沉浸在这份朴实的幸福里。她亲手为自己缝制嫁衣,用的是镇上能买到的最好的细棉布,一针一线,绣上并蒂莲花的纹样,针脚细密,倾注着她对未来的所有期许。温言则忙着置办简单的酒席,请镇上的木匠打了一张新床,脸上总是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连给孩子们讲解“关关雎鸠”时,语调都比往日更轻快了几分。
然而,在这片喜气洋洋的底色下,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微心底漾开了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那是大婚前三天,她去镇上的布庄取定好的红绸,远远看到几个陌生的面孔在镇口茶摊歇脚。那几人穿着普通的行商短打,风尘仆仆,但举止间透着一股与寻常商贩迥异的利落和警觉。其中一人无意间抬头,目光扫过街道,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沈微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低下头,快步走过。她安慰自己,或许是路过的镖师?或是官府派来的差役?清水镇虽小,偶尔也有外乡人经过。可那眼神带来的寒意,却如同附骨之蛆,让她在温暖的阳光下,感到了一丝冰冷的战栗。她强迫自己不去深想,将这份不安压回心底最深处——或许,只是她惊弓之鸟,杯弓蛇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