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松骨坪再次热闹起来。阳光穿过叶隙,在汗水晶亮的皮肤上跳跃。阳审的呼喝、落节溢努力维持优雅却依旧狼狈的闪躲、今迅捷如风的突袭、椒木的哀嚎、冷白梳沉默精准的应对、异尚出年温和却不容小觑的引导……还有牙刻普那洪钟般的喝彩声和三五辞缍清脆的点评交织在一起。新来的提遥沐也加入其中,粉红的身影灵动异常,银色眼眸冷静地捕捉着每一个破绽,出手果断。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被踩踏的气息、汗水的咸味和蓬勃的生命力。这是一股纯粹而热烈的少年气息,带着不服输的韧劲、互相较量的火花和共同成长的默契。他们或许狼狈,或许抱怨,但眼底燃烧的是对力量的渴望和对同伴的信赖。
紫檗靠在自己的树屋栏杆上,安静地看着。异尚出年曾问他要不要下去看看,他拒绝了。此刻,他只是个沉默的旁观者。
看着阳审被异尚出年一个巧劲带倒,又立刻大笑着翻身爬起;看着落节溢为了躲开提遥沐的突袭,一个懒驴打滚全无形象,起身后懊恼地整理头发;看着牙刻普拍着胸脯向三五辞缍展示自己岩石般的肱二头肌,引得对方翻个白眼却忍不住笑;看着冷白梳在阳审差点撞上木桩时,无声地伸手挡了一下……
看着这一切,紫檗的心底,却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舒服。
不是厌恶,也不是嫉妒。更像是一种……格格不入的滞涩感。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看着外面喧闹温暖的世界。那蓬勃的朝气,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打闹,那对力量的纯粹追求……都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和……茫然。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吗?似乎很遥远了。如今的他,体内沉寂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带着灼痛的余烬和冰冷的灰烬。心,更像是一片被战火反复犁过、寸草不生的焦土。
这股“少年气”像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映照出他内心的荒芜和沉寂。他不知道这感觉是什么,只是觉得胸口闷闷的,下意识地想远离那片喧闹的阳光。
傍晚时分,夕阳给森林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喧闹的训练场早已安静,聚落里飘荡着椒木烹饪的浓郁香气(夹杂着熊掌的异香)。紫檗沿着栈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想驱散心头那股莫名的滞涩。
转过一片茂密的藤萝,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又意外的身影——历薄严。
这位平日里不是在吊椅里晃悠就是在自己树屋“挺尸”的师傅,此刻居然在……散步?她依旧穿着那身宽大布袍,灰白长发松散地披着,双手背在身后,步子迈得慢悠悠的,甚至带着点……懒散的沉重感?她微微蹙着眉,时不时还抬手,极其不明显地、轻轻揉一下自己的胃部。
紫檗脚步顿了顿。历薄严也发现了他,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懒懒地扫过来,没说话,只是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仿佛默许了他的跟随。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夕阳浸染的栈道上沉默地走着。晚风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清香。
紫檗看着历薄严那略显“凝重”的侧影,再联想到晚餐时椒木那锅用料十足、香气扑鼻(并且显然被众人尤其是牙刻普扫荡了不少)的熊肉炖菜……一个念头忽然闪过。
“您……吃撑了?”紫檗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他很少主动开口,尤其对象是这位深不可测又懒散随性的师傅。
历薄严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僵了那么一瞬。她没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点被戳破的别扭的“嗯”。算是承认了。堂堂师傅,被徒弟点破吃撑了散步消食,多少有点……嗯。
这意外的、带点生活气息的答案,反而冲淡了紫檗心头的沉闷。他沉默了片刻,看着脚下延伸的木栈道,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疑惑,声音依旧低沉沙哑:
“我的力量……还能恢复吗?”
历薄严的脚步没停,目光懒懒地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她的回答很直接,没有多余的安慰:
“能。”
紫檗的心跳快了一拍。
“但,”历薄严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淬了冰的针,“在那之前你得先恢复你的‘心态’。”
心态?紫檗抿紧了唇。
“一蹶不振算什么样子?”历薄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虽然依旧是懒洋洋的调子,“心死了,再强的力量也是行尸走肉。”她侧过头,半眯的眼睛似乎瞥了紫檗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表面的疲惫,看到那深藏的死寂,“你心里那点破事是糟。那感觉……也的确糟透了。”
紫檗猛地抬头看向她。她知道?她经历过?
历薄严没有看他,继续望着前方,仿佛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事情,语气带着点历经沧桑后的平淡:“……我也经历过类似的。挺过来了。”她没有细说,但那句话里蕴含的重量,却让紫檗心头一震。这个看似懒散随性、强大莫测的师傅,也曾有过跌入深渊的时刻?
“所以,”历薄严停下脚步,终于转过身,正对着紫檗。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略显单薄却仿佛蕴藏无尽力量的身影,她的目光落在紫檗身上,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欣慰?“看你现在还没完全放弃自己,算你小子还有救。”
这近乎肯定的评价,让紫檗心头那潭死水,第一次被投入了一颗带着温度的石子。
“我会帮你……”历薄严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万事无所谓的样子,挥了挥手,“就当我闲的吧。”典型的嘴硬。
她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补充道:“……回头让椒木……多给你做点大补汤。”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配上她此刻因为吃撑而略显“凝重”的表情,莫名地带了点冷幽默的意味。
紫檗:“……”
还没等紫檗消化完“大补汤”的含义,历薄严又丢下一句,语气轻松得像在说“明天天气不错”:
“哦,对了。”
“恭喜你。”
“明天开始,你也跟着练练。”
紫檗一愣。训练?历薄严之前不是说“不用她教”吗?
历薄严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懒洋洋地迈开步子继续她的消食大业,声音随风飘来:
“之前说的是不用我‘教’。但恢复训练总得动起来。”
“松骨坪欢迎你。”
“记得早点来。”
她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笼罩的林间小径,只留下紫檗一人站在栈道上,沐浴着最后的夕阳余晖。
心头的滞涩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对话冲开了一道口子。历薄严的话,像刀子,划开了他试图封闭的内心,也像微光,照进了一片死寂的荒原。
恢复心态……不再一蹶不振……
她经历过……并挺过来了……
她愿意帮他……虽然理由很“随便”……
还有……大补汤?
以及……明天开始,加入那喧闹的、充满少年气的训练场?
紫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沉寂的力量仿佛在掌心下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历薄严那句“还没完全放弃自己”,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入了冰冷的灰烬。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晚风,转身,朝着飘来食物香气的树屋聚落走去。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