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屋后的小花园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野花开得没心没肺。粉奈蹲在溪边，指尖戳着水里的鹅卵石，看几条傻乎乎的小鱼苗绕着她的影子打转。奇桃依在不远处，对着那架曾让她和紫檗“结下梁子”的风车骨架比比划划，嘴里嘀嘀咕咕，显然又在构思什么惊世骇俗的“发明”。康沐在屋前抖开洗好的粗布衣服，水珠在阳光下闪亮。
紫檗没在屋里。他靠坐在花园边缘一棵老梨树疙疙瘩瘩的树干上，长腿随意地伸开，手里捏着一块硬木和一把磨得锃亮的短柄刀，正慢条斯理地削着。木屑簌簌落下，在他沾着灰土的裤子上积了一小堆。阳光透过枝叶，在他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看起来放松得像在打盹，但周身的气场却像一张无形的、绷紧的网，无声地笼罩着整个花园，尤其是那条通往河边的、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小径。
一阵不同于风声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花园外围柔软的草地上，节奏均匀，目标明确。
紫檗手中的刀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精准地削下一片薄薄的木皮。只有他握着刀柄的指关节，在那一瞬间微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
脚步声在花园入口稀疏的灌木篱笆外停下。
“这片野地的生命力，倒是顽强。”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音色干净，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观察结果。
紫檗缓缓抬起头，视线从手中的木块移开，越过篱笆的缝隙。
来人正是那位霁先生。他今天没穿什么月白长衫，换了一身耐磨的卡其色工装外套和同色长裤，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结实的手腕，上面戴着一块样式简洁但功能复杂的腕表。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银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潭深水。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没什么多余的动作，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袖口和裤腿上沾着新鲜的草屑和泥土，像个刚从野外考察回来的地质队员或者……植物标本收集者。
“霁先生？”粉奈惊喜地回头，脸上绽开笑容，“您又来啦？”
“记录点东西。”霁先生的目光掠过粉奈，在她沾了泥点子的裙角上停留了半秒，随即转向树下的紫檗，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念报告，“这位是紫檗？”
紫檗丢开手里的木块，短刀随意地插回腰后一个自制的皮鞘里。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长期劳作和警惕训练出来的利落。他拍了拍裤子上的木屑，几步走到篱笆前，隔着稀疏的枝条，目光平静地迎上霁先生。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紫檗只是看着他，眼神像两把冰冷的刮刀，缓慢而仔细地刮过对方工装上的每一道褶皱，腕表的光泽，镜片后的瞳孔，以及袖口那些泥土的痕迹。空气里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奇桃依的嘟囔。
“我是。”紫檗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这地方偏，霁先生找得挺准。” 话是陈述句，听着却像根刺。
霁先生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阳光，遮住了他瞬间的眼神。“做植被采样，这一带是规划区域。”他语气平淡，像在解释一个项目流程，目光扫过花园，“尤其是溪边的鸢尾，形态数据有参考价值。”他一边说，一边从工装外套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的、带刻度的标本夹，动作熟练地打开，又拿出一把小巧锋利的解剖剪。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粉奈，带着一种评估样本般的审视，最后落在紫檗脸上：“你妹妹，观察力不错。上次她指出的那株变种，记录很有用。”
“小孩子瞎玩，碰巧。”紫檗的声音像块冷硬的石头，轻飘飘地把对方的“赞赏”挡了回去。他向前挪了半步，宽阔的肩膀正好将粉奈好奇探出的半个身子完全挡住，视线壁垒分明。
粉奈在哥哥身后缩了缩脖子，感觉到空气里那种无形的、让她有点喘不过气的压力。
霁先生似乎没在意紫檗的举动。他拿着解剖剪和标本夹，很自然地绕过篱笆缺口，走进了花园。他目标明确地走向溪边那丛开得最盛的紫色鸢尾，步伐稳健，落地无声。
“此处的植株，”他蹲下身，用戴着半指手套的手拨开叶片，露出深埋在泥土里的粗壮根茎，解剖剪精准地剪下一小段，放进标本夹的特定隔层，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根系的发达程度和韧性，远超同纬度其他样本。环境压力下的适应进化？还是……”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穿过花丛，精准地钉在紫檗脸上，平稳的语调里第一次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探究，“……某种遗传性状的优势表达？”
“遗传性状”四个字，被他用研究物种的平静口吻说出来，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紫檗心底激起了危险的涟漪。
花园里的空气瞬间绷紧。溪水声，风声，都仿佛被抽离。紫檗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背在身后的手，指关节捏得泛白。对方终于撕开了那层“科学考察”的伪装，用冰冷的术语，直指他们兄妹身上那被诅咒又被觊觎的血脉！
霁先生仿佛没察觉到紫檗瞬间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他合上标本夹，站起身，从鸢尾丛中，随手折下开得最饱满、颜色最深的那一支。他捏着花茎，指尖沾上了深紫色的汁液。他没看花，目光依旧锁着紫檗，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
“样本不错。”他将那支深紫色的鸢尾，朝着紫檗身后粉奈的方向，很随意地一递，动作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优雅，“拿着。记录编号会用到。”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分发实验耗材，目光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试图越过紫檗这座沉默的山。
紫檗没动。他没有接花，也没有让开。他像一堵浇筑在花园入口的冷硬石墙，隔绝了那道投向妹妹的、充满算计的视线。他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霁先生，那平静的表面下，是汹涌的警告和冰冷的审视。
风车巨大的阴影缓缓移过，带来一片凉意。那支被递出的、沾着紫色汁液的鸢尾，在阳光下散发着妖异的光泽，像一个无声的、裹着科学外衣的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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