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砚在本子上写下第一笔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他的字迹清隽，却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像是久未握笔的人，在努力描摹一个模糊的轮廓。

林夏没再打扰，转身去泡了杯热茶。水汽氤氲中，她左眼的碎片还在缓缓浮动——这次是更温柔的画面：女人坐在藤椅上织毛衣，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梢，沈砚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两人低声说着什么，笑声像落在湖面的雨珠，一圈圈荡开。

“她喜欢玉兰。”沈砚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院子里种了好多，春天开花时，满街都是香的。”

林夏把茶放在他手边：“玉兰花期短，谢得快。”

“她也是。”沈砚低头看着本子，刚写下的“玉兰”两个字被墨迹晕开了点，“走的时候是冬天，玉兰树光秃秃的，我以为等春天来了，花再开，她就会回来。”

他写得很慢，偶尔停下来，眉头紧锁，像是在跟脑海里的迷雾较劲。林夏看见他写下“热汤”“木牌”“雪天”，每写一个词，就有一片碎片从她眼前飘进本子里，像找到了归宿。

中途沈砚停了很久，盯着空白的纸页，指尖泛白。林夏知道，他卡在了最痛的地方。

“医院的消毒水味，”她轻声提醒，“她让你忘了她。”

沈砚猛地抬头，眼里的雾散了些，露出底下汹涌的红：“我没忘。”他声音发哑，“我只是……不敢想她最后看我的眼神。像在说，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可怎么好好的？”

林夏的左眼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是那种带着刺的碎片——原来他不是记不清，是把最关键的画面死死摁在心底，假装遗失了。

“刺会扎进心里的。”她轻声说。

沈砚没说话，只是拿起笔，在纸上用力写下“再见”两个字。笔尖划破了纸，留下一道深色的痕。

那天晚上，沈砚离开时，雨已经停了。他手里攥着那个本子，像攥着什么易碎的珍宝。林夏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融进夜色，左眼的碎片终于彻底散去，只留下最后一片：是女人的笑脸，对着沈砚，眼里盛着整个春天的玉兰。

几天后，沈砚又来了。他瘦了点，但眼里的雾淡了很多。

“我去了趟老院子，”他说，“玉兰树还在，发了新芽。”他把本子递给林夏，最后一页画着棵玉兰树，树下站着两个人，轮廓简单，却能看出依偎的姿态。

“谢谢你。”沈砚说，“我想起来了，她叫晚意，苏晚意。”

林夏接过本子，发现纸页边缘有淡淡的泪痕，却没有一处褶皱。“代价呢？”她问。

沈砚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已经泛黄：“这个，当年攥化了的那颗，一直揣着。现在觉得，该放下了。”

林夏接过糖，糖纸里的糖早就没了形状，只剩点黏黏的痕迹。她把糖放进玻璃罐，和那些碎片待在一起。

沈砚离开时，脚步轻快了些。林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拾光者捡的不是记忆，是勇气——让人们敢回头看看，那些以为丢了的，其实一直都在。

后来，杂货铺的常客偶尔会看见，柜台后面多了个本子，封面上画着一棵玉兰树。有人问起，林夏总会笑着说：“是个关于春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