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罢,天色尚暗,镇国公府却已灯火连昼。千盏鎏金琉璃灯沿回廊蜿蜒,像一条流淌的金河,把深秋的寒意尽数逼退。沈念安坐在绣阁之中,铜镜里映出一张被红妆点燃的脸:眉以螺子黛描成远山,唇用胭脂花汁点作丹霞,额心贴着金箔剪成的凤尾花钿,一动便闪出细碎光屑。嫁衣是内务府赶制三月的“百鸟朝凰”,大红云锦上,金线鸾鸟以翠羽点睛,振翅欲飞。裙摆拖曳处,十二幅湘绣海水江崖纹层层漾开,似要将她托起于云端之上。
喜娘捧着却扇上前,扇面以冰绡为骨,绣并蒂莲与双鸳鸯,轻摇之间,香气浮动——那是宫中御赐的龙涎香混了沈念安自幼佩带的兰草囊。她指尖微颤,扇面掩住半张芙蓉面,只露一双秋水眼,眼尾轻挑,潋滟着两世沉浮后的镇定与锋芒。
卯正三刻,鼓乐齐鸣。三十六名内侍抬着青鸾彩舆自太子府出发,舆顶金叶作羽,衔十二旒东珠,舆檐四角垂赤金铃,一步一响,如凤鸣岐山。舆前后是两百名金甲骑卫,甲胄以金箔贴饰,日光未出,已寒芒四射。再后是十六对龙凤旌旗,朱红缎面以金线绣“太子纳妃”四字,迎风猎猎,猎得朱雀大街两侧百姓跪成两道潮水。
镇国公府中门大开,门槛被连夜锯低三寸,只为彩舆能平稳而入。沈云与林氏率阖府跪迎,额头触地,余光里看见一双赤舄自舆内踏出——墨楚恒着绛纱袍,外罩玄金团龙补服,腰束白玉九环带,佩刀以素丝绦悬于左侧,刀鞘錾刻“永绥后禄”四字。他抬手,众骑卫齐刷刷止步,金甲碰撞声如骤雨初歇。喜娘高唱:“太子殿下亲迎——”声音未落,沈念安已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扶住,指尖的温度透过喜帕传来,像烙铁般灼人。
却扇被轻轻移开一寸,她抬眼,撞进墨楚恒含笑的目光。那笑里带着少年时的澄澈,亦藏着储君的睥睨,更深处,是她前世火海里未曾见过的疼惜。他低声道:“念安,我来接你回家。”声音不高,却盖过所有笙箫,直直钻进她耳中,震得眼眶发烫。
吉时已至,沈念安伏拜辞亲。沈云双手奉茶,喉结滚动,终只挤出一句:“谨守妇道,莫失莫忘。”林氏则攥紧帕子,指节发白——她原指望凭沈晓晓攀龙附凤,如今却被庶女捷足先登,怨恨与不甘在眼底翻涌,却被满堂喜乐强压成扭曲的笑。沈念安垂眸,以额触地,发丝间珠串簌簌作响,像一场无声的告别。起身时,她看见沈晓晓站在屏风后,一袭茜色缠枝纹褙子被攥得皱如秋叶,眼底血丝如蛛网。四目相对,沈念安微抬下颌,扇面轻掩,唇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那是胜者无需言说的怜悯。
出阁仪仗长达三里。最前是二十名宫娥提鎏金香炉,白烟袅袅,所过之处如临仙境;次是十六对童子执绛纱灯,灯面绘和合二仙,烛火摇曳,映得街旁积雪似桃夭盛放;再后是乐工百二十人,鼓吹、筚篥、云锣、箜篌次第奏响,《万年欢》的调子盘旋在屋脊檐角,惊起一群早鸦。沈念安坐于彩舆内,掌心沁出薄汗,却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舆帘缝隙里,她看见墨楚恒骑在紫骝马上,背影挺拔如松,金冠束发,红绦飞扬,腰间佩刀随马蹄轻晃,刀穗是一缕她亲手打的梅花络子——那是昨夜他遣人送来的,说是“结发之意”。
太子府正门,百官跪迎。丹陛之上,帝后高坐,冕旒垂旒掩住喜怒。皇帝抬手,内侍展开金册,朗声宣读:“咨尔镇国公府沈氏,毓秀名门,端娴慧敏,今册为皇太子妃,赐金册金宝,永绥后禄。”声音回荡在朱漆金钉的大门间,如钟磬击玉。沈念安俯身叩拜,额头触地时,听见自己心跳擂鼓般震耳——这一拜,拜别了身为庶女的卑微,拜进了大胤王朝的未来。
入东宫,却扇礼成。墨楚恒以玉如意挑开喜帕,满堂华烛骤然亮了一倍。沈念安抬眼,只见殿内云顶檀梁悬十六连枝鎏金灯树,烛泪蜿蜒如红雨;地铺红氍毹,绣百子闹春图,小儿击鼓、放纸鸢、扑蝴蝶,憨态可掬;案上设合卺宴,银盘金盏盛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取其早生贵子之意。墨楚恒执酒盏靠近,呼吸拂过她耳畔,带淡淡杜若香:“合卺交杯,生生世世。”沈念安莞尔,与他臂弯相缠,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却烧不灭她眼底澄明——两世为人,她终在今日,将命运握在了自己手中。
夜深,宾客渐散。东宫寝殿内,红烛高烧,烛心爆出一个灯花,噼啪作响。沈念安端坐榻边,团扇已卸,满头珠翠被侍女逐一拆下,青丝如瀑垂落腰际。墨楚恒屏退众人,亲自捧起金盆,盆中温水漂着几片海棠花瓣。他单膝跪地,以手试温,而后托起她双足浸入水中——那足背尚有火海留下的淡粉疤痕,此刻被烛光镀上一层柔金。沈念安轻颤,想缩回,却被他牢牢握住。
“别动,”墨楚恒声音低哑,“前世我未能护你周全,今生,便从这第一日开始还。”
水汽氤氲里,沈念安看见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像两把小扇,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她忽然伸手,抚过他眉心那道极浅的旧伤——那是儿时为她挡落瓦留下的。指尖划过,墨楚恒抬眼,四目相对,有什么东西在沉默中轰然绽放。
窗外,子时的钟声遥遥传来。沈念安俯身,额头抵着他肩,轻声道:“殿下,今日风光,是我两世偷来的。”墨楚恒环住她腰,掌心贴着她脊背,隔着薄薄寝衣传来炽热温度:“不是偷的,是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的。”
红烛泪尽,天光微熹。沈念安在太子怀中醒来,听见更漏声里,东宫深处传来第一声雏凤清啼。她垂眸,看见自己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素圈,内侧錾着“恒安”二字——那是墨楚恒趁她熟睡时,以发丝缠金线亲手戴上的。她抚过那两个字,唇角微弯——
今日风光,不过序章;她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