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王府新宠
京城的秋风第一次吹进欧阳府西跨院时,欧阳川正站在那株老银杏下。叶子扑簌簌落在他的肩头,又滑到脚边,像一场徒劳无功的告别。他没有关于前世的记忆,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七岁那年,自己躲在假山后偷看沈家来的小姑娘——她穿月白小袄,袖口沾了泥,正踮脚去折一枝初开的木槿。花没折到,人却摔了一跤,膝盖渗出血珠。他慌慌张张跑出去,把自己攒了三天的糖块塞进她手里。小姑娘含着泪对他笑,眼睛弯成月牙,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什么叫“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她”。
后来年岁渐长,男女之防像一道无形的墙,把那个笑容隔得越来越远。他只能在府宴上远远看她一眼,或是在父亲与镇国公寒暄时,悄悄把名字在心里念上一遍。再大一些,他听母亲说正替他议亲,对象正是沈家嫡女沈晓晓,他几乎脱口而出:“念安呢?”母亲当即沉了脸:“庶出的丫头,也配?”那一瞬,他第一次尝到无能为力的滋味。
如今,沈念安凤冠霞帔,嫁的却是太子墨楚恒。消息传来时,他正在书房临帖,腕力一偏,狼毫在纸上拖出一道浓黑的痕,像一条无法愈合的伤口。母亲怕他闹出事,干脆命人锁了院门,直到迎亲队伍绕城三圈,鼓乐声飘进西跨院,他才被放出来。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他的耳膜。
“三爷,夫人叫您去前厅。”小厮阿福低着头,声音发颤,“说是……新少夫人已进门了。”
欧阳川“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风。他换上月白锦袍,腰间佩玉是沈念安小时候随手送的青玉小蝉,玉质并不上乘,却被他把玩了十几年,早已温润如脂。镜中人眉目清俊,眼底却笼着一层灰,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少年意气。
前厅灯火通明,红绸高挂,喜字贴得满满当当。沈晓晓被簇拥在中央,大红百子图嫁衣映得她面如芙蓉,一双眼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她看见欧阳川,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娇脆:“夫君。”
这两个字像一记闷雷,轰得他耳中嗡鸣。他拱手行礼,指尖却止不住发颤。宾客们打趣:“新婿这是害羞了。”他勉强扯出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酒过三巡,礼部侍郎孙大人抚须笑问:“听闻三爷与太子妃幼时曾相识,如今佳人另嫁,可曾遗憾?”
满堂瞬时安静。欧阳川捏紧酒盏,琥珀色的酒液映出他微微扭曲的脸。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沈念安偷偷翻墙给他送书,被他母亲发现后罚跪祠堂。他躲在窗外,看她瘦小的背影在雨里瑟瑟发抖,却倔强地不肯哭。后来他才知道,那书是她攒了半年月钱买的,只因他说了一句“想学兵法”。
“孙大人说笑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草民福薄,不敢高攀。”说罢仰头饮尽,烈酒烧喉,却烧不化胸口那块冰。
夜深,宾客散尽。洞房红烛高烧,沈晓晓端坐在喜榻上,凤冠压得脖颈生疼。她看着欧阳川背对而立,窗外的月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她咬了咬唇,软声道:“夫君,春宵……”
“我尚有公务。”欧阳川打断她,声音轻,却不容置疑。他转身走向门口,衣袂带起的风吹得烛火乱晃。沈晓晓猛地起身,团扇摔在地上:“你分明还在惦记她!”
欧阳川脚步一顿,没有回头。烛影在他侧脸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旧画。良久,他低声道:“娘子慎言。从今往后,你是欧阳家的少夫人,而我……是欧阳川。”
他推门而出,夜风裹挟着桂花香扑面而来。长廊尽头,小丫鬟提着灯笼匆匆走过,灯光一晃,他仿佛又看见那个月白身影蹲在假山后,小心翼翼地往他手里塞糖块。胸口忽然疼得厉害,他抬手按住,却按不住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悔意——原来此生最大的遗憾,不是爱而不得,而是明知不可得,仍困在原地,眼睁睁看岁月把两个人的名字越拉越远。
回到书房,他摊开一幅未完成的画。纸上只有寥寥几笔,却可见女子背影,月白罗裙,发间只簪一枝素银蝴蝶。他执笔蘸墨,却在即将落下时停住。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团漆黑,像火场里烧焦的废墟——他没见过那场火,却莫名觉得,那废墟里埋着他再也找不回的东西。
窗外,秋雨悄然而至,敲打着残荷,声声如泣。欧阳川坐在黑暗里,忽然想起今日迎亲路上,隔着人海,他看见沈念安被太子扶上金舆。她回眸一瞬,目光穿过重重人影,与他遥遥相对。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陌生的、疏离的平静。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不是错过一个人,而是错过一种可能,一种可以与她并肩的可能。
雨越下越大,他起身关窗,指尖碰到冰凉的窗棂,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她摔伤膝盖时,他偷偷摘了母亲最爱的木槿花塞进她手里。花早已枯萎,记忆却鲜活如初。他低头,看见自己掌心那道旧疤——那是为她翻墙折花被瓦片划的,如今早已不痛,却在此时泛起细密的疼,像有无数根针顺着血脉扎进心脏。
“沈念安。”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散在雨里,无人应答。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弯下腰,笑得眼泪砸在画纸上,与墨迹混在一处。原来此生,他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从未真正伸出手去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