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模糊了视线。冬野苍跟着雪村透子走在雪原上，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声，单调得像是某种倒计时。
“指南针一直指着这个方向。”苍低头看了眼掌心的冰制指南针，里面的雪粒指针始终牢牢锁定前方，“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透子没有回头，藏青色的斗篷在风雪里轻轻摆动：“去了就知道了。梦之国的规则是，看到的比听到的更真实。”她的声音很轻，却总能清晰地传到苍耳中，仿佛风雪特意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走了大约半小时，前方的景物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片被冰雪完全覆盖的游乐园，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歪歪扭扭地立在雪地里，上面挂着“欢迎光临”的牌子，字迹早已被风雪侵蚀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这里就是……你说的那个高中生的梦？”苍停下脚步，望着游乐园深处。过山车的轨道像一条冻僵的巨蛇，蜿蜒着爬向铅灰色的天空；远处的摩天轮只剩下一半轮盘，另一半陷在雪地里，座舱歪斜地挂着，像一串被丢弃的玩具。
“嗯，一个叫本田的男生。”透子推开吱呀作响的栅栏门，“他本来约了喜欢的女生毕业旅行去游乐园，结果出发前出了意外，腿骨折了。后来就一直昏迷着，把没去成的遗憾带到了这里。”
苍跟着她走进游乐园，脚下的积雪变浅了，露出下面碎裂的彩色地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混杂着雪的清冷，意外地让人平静。
“他的执念，就是完成那场约会？”
“或许吧。”透子踢了踢脚边一个被冻住的棉花糖摊位，摊位上的玻璃罩里，还凝固着一个粉色的、歪歪扭扭的棉花糖，上面落满了雪，“但执念这东西，有时候会自己长大哦。就像这里的雪，越积越厚，最后连自己都忘了最初是为了什么。”
他们穿过空旷的游戏厅，里面的娃娃机歪倒在地，透明橱窗里的玩偶被冻得硬邦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外面，透着一股诡异的天真。走到中心广场时，苍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一座旋转木马。
木马的底座陷在雪地里，一半已经倾斜，像是随时会彻底垮掉。十几匹木马形态各异，有的断了马腿，有的掉了耳朵，脖子上挂着的铃铛早就没了声响，只有厚厚的积雪堆在它们的背上，像盖了层白色的寿衣。最中间的平台上，竖着一根断裂的柱子，顶端的装饰早已不知所踪。
奇怪的是，即使破败成这样，旋转木马的彩灯却还亮着。五颜六色的灯泡蒙着雪，发出微弱而朦胧的光，在周围的黑暗里晕开一圈圈模糊的光斑。
“这里……”苍的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看到这架破碎的旋转木马时，鼻腔里涌上一股酸涩感，眼眶莫名发热。好像很多年前，他也在这里待过，周围有喧闹的音乐，有温暖的灯光，还有……一个模糊的笑脸。
“怎么了？”透子注意到他的异样，走了回来。
“没什么。”苍摇摇头，试图压下那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透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旋转木马，彩灯的光落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很多记忆会藏在这些碎片里哦。”她轻声说，“梦之国就像个大仓库，把大家忘了的、不敢记的东西，都堆在这里。”
就在这时，苍手里的冰制指南针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冰壳里的雪粒疯狂旋转，指针死死指向旋转木马最角落的那匹白色木马。
“是那里。”他低声说，迈步走了过去。
那匹白马的脖子断了一半，脑袋歪在雪地里，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纽扣，其中一颗已经脱落，留下一个空洞的窟窿。苍蹲下身，拨开马背上的积雪，发现马鞍上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透子”。
看到这两个字的瞬间，苍的脑海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无数零碎的画面涌了出来：刺眼的阳光，喧闹的音乐，旋转木马上女孩的笑声，还有一个模糊的背影，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裙角飞扬……
“啊！”他捂住头，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别勉强自己。”透子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她的指尖依旧冰凉，却奇异地让人平静了些，“记忆就像结了冰的河，硬要敲开的话，会冻伤手的。”
苍抬起头，看向透子。彩灯的光落在她脸上，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睛和记忆里那个女孩的眼睛，好像有几分相似。“这上面的名字……”他艰难地开口，“是你吗？”
透子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望向旋转木马的另一边。“有人来了。”
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蹲在旋转木马的底座旁，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颤抖。男人的头发乱糟糟的，沾满了雪，白大褂上有好几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他是谁？”苍轻声问。
“这里的‘居民’之一。”透子说，“我们叫他‘医生’，因为他总穿着这件白大褂，却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医生。”
他们慢慢走过去。那个男人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有人靠近，只是不停地用手扒着底座上的积雪，嘴里念念有词。苍凑近了些，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时间不够了……再给我一点时间……手术还没结束……”
男人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苍注意到他的手——那双手布满了冻疮和裂口，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甚至有几处已经溃烂，露出了底下的红肉。可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依旧疯狂地扒着雪，指尖在冰冷的木头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他在找什么？”苍问。
透子的目光落在男人的手上，眼神复杂。“他在找他的‘手术’。”她低声说，“据说他现实里是个医生，有一台手术失败了，病人死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困在这里，反复做着‘完成手术’的梦。”
“那他的手……”
“执念会伤害自己的哦。”透子的声音很轻，“在这里，越是想抓住什么，身体就会越痛苦。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现实里的他……大概已经快不行了。”
男人突然停下了动作，像是脱力般瘫坐在雪地里，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我救不了她……我真的救不了她……”
“她？”苍皱起眉，“他说的‘她’是谁？”
透子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向天空。铅灰色的云层更低了，雪下得越来越大，像是要把整个游乐园彻底埋起来。
“我们该走了。”她拉起苍的手，“在这里待太久，会被他的执念缠上的。”
苍被她拉着，一步步离开旋转木马。他回头望去，那个男人依旧瘫在雪地里，破碎的旋转木马在彩灯的照耀下，像一座沉默的坟墓。而那匹刻着“透子”的白马，已经被新落下的雪，悄悄盖住了。
走出游乐园时，苍忍不住问：“那个医生……他还有机会醒过来吗？”
透子的脚步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只有直面自己的执念，才能醒哦。但很多人宁愿困在这里，也不敢去看真相。”她侧过脸，看着苍，“就像你，刚才看到‘透子’那两个字时，其实是想起来一些什么的吧？但你害怕了，对不对？”
苍沉默了。他确实害怕。刚才那些涌出来的记忆碎片，温暖又刺眼，让他既想抓住，又想逃离。
透子没有再追问，只是拉着他，继续走在茫茫的雪原上。身后，游乐园的彩灯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风雪里，只剩下那架破碎的旋转木马，在永恒的冬夜里，孤独地亮着。
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冰制指南针的寒意。他知道，那个刻在木马上的名字，那个记忆里的白色连衣裙，还有医生口中的“她”，一定都和他的过去有关。
而这永无止境的冬天，才刚刚开始揭开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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