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冬野苍睁开眼时,睫毛上结着细碎的冰晶。他躺在一片无垠的雪原上,及膝的积雪没入厚重的外套,却感觉不到布料的质感,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冷,像沉在冰水里太久,连神经都冻得迟钝了。
他动了动手指,雪粒簌簌落下,在指尖融化成细不可见的水汽。抬头望去,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着,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永恒的、弥漫的白,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晕染成模糊的轮廓。远处有歪斜的路灯,灯柱上积着半米厚的雪,玻璃罩里的灯泡碎了一半,却仍亮着昏黄的光,在雪幕中撑开一小片摇摇欲坠的暖。
“这里是……哪里?”
声音出口,被寒风揉碎成零散的气音。苍撑着地面坐起身,后脑勺传来一阵钝痛,他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块凝固的硬痂,边缘还沾着冰碴——像是伤口结的血痂,被冻住了。
记忆在这一刻突然断裂。他记得自己坐在车里,方向盘的皮质触感还残留在掌心;记得副驾驶座上似乎有人,气息很轻,像落雪的声音;记得刺眼的远光灯从对面冲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刺破耳膜……然后是剧烈的撞击,天旋地转,最后陷入一片比这雪原更沉的黑暗。
车祸。
这个词像冰锥一样扎进脑海。他应该在医院里,浑身插着管子,或者……更糟的情况。可眼前的一切太过真实,冷是真的,雪是真的,连远处传来的、似有若无的音乐声,都带着金属被冻僵的颤音。
“你醒了啊。”
一个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清冽得像冰块相撞。苍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藏青色斗篷的少女站在雪地里。她的斗篷很长,拖在雪地上,边缘沾着细碎的雪粉,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白皙的下颌和抿成浅弧的嘴唇。
少女朝他走近几步,兜帽滑落,露出一头及腰的黑色长发,发梢结着细小的冰珠。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可看过来时,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的哀伤。
“你是谁?”苍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雪村透子。”少女停下脚步,距离他大约三米远,“按这里的说法,算是个向导吧。”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梦之国哦。”透子微微歪了歪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一个永远都是冬天的地方。”
苍环顾四周。除了无尽的雪原,远处隐约能看到一些奇怪的轮廓:像是被拦腰折断的尖塔,塔尖插在雪地里;又像是游乐园的过山车,轨道扭曲成诡异的角度,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那些建筑都透着一股破碎感,像是被顽童摔碎后又勉强拼起来的玩具。
“梦?”他皱起眉,“可这感觉太真实了。”
“梦之所以难醒,就是因为它足够真啊。”透子转过身,朝着那些破碎的建筑抬了抬下巴,“你看那边,倒塌的城堡是一个老夫人的梦,她年轻时总说想住一次童话里的城堡;那个游乐园,属于一个没能去成毕业旅行的高中生。”她顿了顿,侧过脸看他,“这里的一切,都是‘居民’们的梦碎片拼起来的。”
“居民?”
“就是和你一样的人哦。”透子的目光落在他后脑勺的伤口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身体睡着了,意识却困在了这里。”她从斗篷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抛给苍。
那是一枚巴掌大的指南针,外壳是透明的冰,里面的指针却不是金属,而是一小撮正在缓慢飘落的雪。苍接住时,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几乎要被冻伤。
“这是……”
“梦之国的指南针。”透子说,“它会指向你最在意的东西。在这里,找到那个东西,或许就能找到醒来的路。”
苍低头看向指南针。冰壳里的雪粒聚成细小的漩涡,指针——那撮飘落的雪——正固执地指向他身后的方向。他回头望去,那里只有茫茫雪原,连风都停了,安静得能听见雪落在自己肩头的声音。
“我最在意的……”他喃喃自语,脑海里闪过车祸瞬间的模糊画面,副驾驶座上那个看不清的身影,还有一种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恐惧。
“每个人在这里,都有没做完的事。”透子的声音轻轻响起,“我们管那叫‘执念’。老夫人的执念是城堡,高中生的执念是游乐园,而你的……”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苍抬起头,想问什么,却看见透子的斗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穿着的连衣裙——那是一件很旧的白色连衣裙,袖口绣着小小的雪花图案,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了。不知为何,这个图案让他心口一紧,像是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呢?”苍问,“你也是居民吗?你的执念是什么?”
透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后退一步,重新拉好斗篷,将半张脸藏在阴影里。
“我不是居民哦。”她轻轻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我只是个向导。等你找到自己的答案,我就该消失了。”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雪粉,迷了人的眼。苍眯起眼睛,再睁开时,透子已经走出了很远,藏青色的斗篷在纯白的雪原上划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喂!”他站起身,朝着她的背影喊道,“如果一直不醒呢?会怎么样?”
透子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过来,散落在雪地里:
“那就永远留在这里,和你的执念一起,变成梦之国的一部分啊。”
苍站在原地,握紧了手里的冰制指南针。指尖的寒意已经蔓延到掌心,甚至有些灼痛了。他看着透子的背影逐渐远去,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青点,消失在雪原与天空交界的灰色线框里。
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那枚指南针,冰壳里的雪粒仍在旋转,指针固执地指向某个未知的方向。
苍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来一阵刺痛。他知道,自己必须往前走。无论是为了醒来,还是为了弄清楚,那个藏在记忆深处的、让他心悸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他迈步踏入更深的雪原,身后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就被新落下的雪,悄悄覆盖了。
永恒的冬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