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游乐园后,风雪小了些。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连飘落的雪花都变得缓慢,像是被冻住的时间。
“接下来去哪里?”苍紧了紧衣领,看向手里的冰制指南针。冰壳里的雪粒指针不再指向游乐园,转而朝着更远处的一个轮廓——那是一座歪斜的钟楼,塔尖几乎要触到地面,像个鞠躬的巨人。
“跟着它走就好。”透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不知何时从斗篷里摸出了一条围巾,浅灰色的,边缘有些起球。苍注意到,围巾的一角绣着一片小小的雪花,和他记忆里那个旋转木马上女孩裙角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这条围巾……”他刚想问,透子已经转过身,朝着钟楼的方向走去。藏青色的斗篷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痕迹,像一条凝固的影子。
钟楼比远远看去时更破败。墙体布满裂痕,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块,积雪从裂缝里灌进去,在墙面上冻成一道道冰棱。通往钟楼顶端的阶梯一半埋在雪里,一半悬在空中,像是被硬生生掰断的骨头。
“这样……能上去吗?”苍看着那摇摇欲坠的阶梯,有些犹豫。
“在梦之国,‘能不能’不重要,‘想不想’才重要。”透子说着,率先踩上了第一级台阶。积雪从台阶上滑落,发出“簌簌”的声响,但阶梯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崩塌。
苍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台阶很滑,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风雪从耳边呼啸而过,夹杂着某种奇怪的声音——像是齿轮转动的摩擦声,又像是钟摆摇晃的“哐当”声,明明灭灭,时远时近。
“你听见过吗?”苍忍不住问,“好像有钟在响。”
“嗯,一直都在响哦。”透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这座钟楼,是梦之国里唯一还在‘动’的东西。”
爬到一半时,苍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后仰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片空气。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摔下去时,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透子。
她半个身子探出阶梯外,另一只手死死扒着旁边的墙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抓紧!”她咬着牙,猛地一拉,将苍拽回了台阶上。
两人都跌坐在雪地里,喘着粗气。苍看着透子泛红的手腕——刚才他抓得太用力,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红痕。
“抱歉。”他低声说。
透子摇摇头,揉了揉手腕,没说话。她的目光落在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向上爬。越靠近钟楼顶端,那齿轮和钟摆的声音就越清晰。终于,他们爬到了钟楼的平台上。
平台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齿轮组。所有的齿轮都被厚厚的冰包裹着,冻得严严实实,却依旧在缓慢地转动,冰层在摩擦中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齿轮上方,悬挂着一个同样被冰封的钟摆,足有一人高,表面覆盖着半透明的冰壳。
奇怪的是,明明没有风,钟摆却在左右摇晃,撞击着旁边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像是在计数。
“这钟摆……”苍走近几步,才发现冰壳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凑过去,仔细辨认,心脏猛地一缩——
“7月15日,不要忘记。”
这行字刻得很深,像是用指甲硬生生划上去的。7月15日,是他的生日,也是……他记忆里那场车祸发生的日子。
为什么这个日期会出现在这里?是谁刻上去的?
苍伸出手,想要触摸那行字。指尖距离冰壳还有几厘米时,突然被一只手按住了。
“别碰它。”透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些记忆就像冰里的针,解冻后,会扎得人很痛。”
苍转过头,撞进透子的眼睛里。她的瞳孔里映着钟摆摇晃的影子,像两汪结冰的湖,湖底藏着他看不懂的悲伤。
“这上面的日期……”他艰难地开口,“和我有关,对不对?”
透子没有回答,只是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我们该下去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逃避什么,“这里的时间不太对,待久了会被困住的。”
苍还想说什么,钟楼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齿轮转动的声音变得刺耳,钟摆撞击墙壁的力度越来越大,冰壳上的裂痕迅速蔓延。平台开始倾斜,积雪从边缘滑落,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快走!”透子抓住他的手,朝着阶梯的方向跑去。
苍被她拉着,踉跄地跟在后面。跑过钟摆下方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冰壳上的裂痕正好划过“7月15日”那行字,像是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而在那行字的下方,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模糊的刻痕,像是一个名字的缩写,但太快了,根本来不及看清。
直到他们跌跌撞撞地跑下钟楼,站在平地上,那剧烈的摇晃才渐渐停止。苍回头望去,钟楼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歪斜地立在雪地里,只有钟摆撞击的“哐当”声,比刚才更响了些,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刚才那是……”
“梦之国的‘警告’哦。”透子喘着气,脸色有些苍白,“不该碰的东西,就别去碰。不该记起来的事,就别去想。”
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冰壳的寒意。7月15日,不要忘记。那句话像一根冰针,扎进他的心里,隐隐作痛。
他看向透子,发现她正望着钟楼的方向,眼神复杂。“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上面有这个日期?”
透子沉默了很久,久到苍以为她不会回答。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透子转过身,看着他,睫毛上沾着的雪花慢慢融化,“有些答案,需要你自己去找。别人说的,永远不算数。”
那天晚上,苍第一次做了完整的梦。
梦里是刺眼的远光灯,方向盘失控的尖叫,副驾驶座上女孩惊恐的脸——那张脸很模糊,但他认出了她脖子上的围巾,浅灰色的,绣着一片小小的雪花。
然后是剧烈的撞击,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女孩最后对他说的话,很轻,像雪花落在耳边:
“苍……别忘记……”
他猛地惊醒时,发现自己躺在雪地里,透子坐在旁边,正看着远处的钟楼。钟摆的“哐当”声从风里传来,清晰可闻。
“做噩梦了?”透子问。
苍坐起身,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我好像……记起一些事了。”他说。
透子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记起来的,未必是真的哦。梦之国里,连记忆都会骗人。”
苍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自称“向导”的少女,藏着比这座钟楼更多的秘密。而那座歪斜的钟楼,那个刻着日期的钟摆,还有他越来越清晰的噩梦,都在指向一个他不敢触碰的真相。
雪又开始下了,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身上,像是在掩埋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