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的夜,带着边塞特有的干冷与肃杀,风掠过城墙垛口,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南辰王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份深沉的寒意。巨大的北境舆图悬挂于墙,西洲、太原、北陈王庭三点,被猩红的朱砂圈定,如同三块灼烧的烙印。书案上,那个灰布包裹、散发着血腥与诅咒的狭长木盒已被移开,却仿佛仍在空气中残留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周生辰负手立于舆图前,玄色常服的身影沉凝如山岳。他背对着门口,目光如鹰隼般逡巡着图上每一道关隘、河流的标记,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图面上划过,仿佛在推演着无形的沙盘。几案上,堆积着来自云泉堡、白石堡的最新军报,以及关于金荣“黑狼骑”动向的密函。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墨汁与未散尽的、源自那个木盒的淡淡腥气混合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忽地,书房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在沉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不同于寻常仆役或亲卫的步履,这脚步声带着一种特殊的、近乎无声的迅捷,停在门外廊下。随即,一个刻意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门板:“王爷,长安‘青雀’,急件。”
“青雀”——北衙暗桩在长安传递最高级别密报的代号!
周生辰霍然转身!深邃的眼眸中瞬间爆射出锐利如电的精芒,所有的沉凝瞬间被打破,化为一种捕捉猎物的机警与凝重。他大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厚重的门扉。
门外廊下阴影里,站着一个全身裹在深灰色夜行衣中的身影,脸上蒙着面罩,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如同寒星的眼睛。他单膝跪地,双手高捧过一个约莫一掌长、三指宽的玄铁扁匣。那匣子通体黝黑,毫无纹饰,只在匣盖中心,烙着一枚极小的、振翅欲飞的青色雀鸟印记,在廊下微弱的灯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正是“青雀”密匣!
灰衣人将密匣高举过头,声音依旧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陛下亲封,八百里加急,命卑职亲手交予王爷,不得有片刻延误。”
周生辰伸手接过密匣。入手冰凉沉重,那玄铁的质感仿佛带着长安宫阙的威压与北境烽烟的重量。他并未立刻开启,锐利的目光扫过灰衣人:“一路可有异样?”
“回王爷,”灰衣人语速极快,“出长安时甩掉两拨眼线,过黄河时遇小股水匪拦路,已处理干净。进入北陈地界后,有不明身份者缀行三十里,于黑石峪被引入歧途,未能近身。”
“辛苦了。”周生辰沉声道,侧身让开一步,“天行,带他去偏厅歇息,用些热食,安排妥当住处。”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书房角落的亲卫统领周天行立刻闪身而出:“是!随我来。”他引着那风尘仆仆的灰衣信使,迅速消失在回廊的阴影深处。
沉重的书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周生辰握着那冰凉的玄铁密匣,走回书案后。他没有立刻坐下,只是将密匣轻轻置于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烛火跳跃,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紧紧锁在匣盖那枚小小的青雀印记上,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凝重、审视、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长安那只无形巨手拨动棋局的微妙感应。
他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在匣盖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卡扣处轻轻一按。“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括脆响,匣盖应声弹开。
里面没有多余的填充物,只有一卷用明黄丝带仔细束好的、质地厚韧的素白宣纸。那纸张并非寻常官笺,而是御用的“澄心堂”纸,触手温润细腻。明黄丝带本身,便是帝王手谕最直接的象征!
周生辰解开丝带,缓缓展开纸卷。清峻峭拔、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瞬间映入眼帘,正是李俶亲笔!字里行间,不见帝王朱批的威重,却字字千钧,带着洞穿迷雾的锐利与掌控全局的冷冽:
吾弟南辰王生辰亲启:
长安春深,榴火初燃,遥想西洲风物,料峭犹寒。北境之局,波谲云诡,朕于九重宫阙,亦感寒意砭骨。太原金荣,豺声已露。其心腹贺兰明携精铁五千斤、良马五百、金珠无算,密会突厥左贤王于阴山北麓‘狼吻崖’,立血誓为盟:金贼若举叛旗,突厥即出控弦两万,自云中故道南下,直叩雁门,以分弟之兵势!所求者,云、朔膏腴之地。此獠卖国求荣,裂土事仇,罪不容诛!铁证如山,已着‘夜枭’秘录其往来密函、盟书副本,随此笺附上。此獠之头,悬于刀下,当碎之!
然,猛虎搏兔,亦需蓄势。金贼倚仗者,唯‘黑狼’之爪牙与突厥之虚诺。其部扩编逾万,匿于吕梁幽谷,甲胄锻打之声,昼夜不息,此诚心腹之患。然其骄狂日盛,视西洲为囊中之物。弟前番令云泉、白石示弱之举,深得朕心!此獠必以为弟新婚燕尔,耽于温柔,或慑其兵威,心志已堕。当再添薪柴,使其骄焰焚天!可令边堡守军,佯作懈怠,巡防稀疏,更可‘不慎’遗弃些许老旧破损之军械于缓冲之地。待其斥候‘拾获’,必如获至宝,归报金贼,愈发深信不疑。骄兵之计已成,只待其按捺不住,倾巢而出,自离巢穴!届时,太原空虚无备,乃天赐良机!
北陈王庭,朽木将倾。阉竖赵腾,沐猴而冠,假幼主之名,大兴鹿苑行宫,征发民夫三万,克扣口粮,役死者众,民怨如沸。朕已遣裴行俭巡按河东,明察其赋税亏空、靡费无度之实;更借‘青雀’之翼,将赵腾贪墨巨资、草菅人命之丑行,编为俚曲童谣,于王庭市井、流民聚集之所广为传唱。‘皇父’美梦,恐将成索命梵音!舆情汹汹,如野火燎原,赵腾自顾不暇,刘子行根基动摇,王庭自顾不暇,难成金贼奥援。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吏部侍郎崔进,此人颇堪玩味。赵腾当庭呵斥其‘离间天家’,此獠心怀怨怼,其门生故吏亦多有不满。此等利刃,弃之可惜。或可假手于他,将赵腾、刘子行更不堪之秘辛(如宫中巫蛊厌胜、私通金荣信物等),‘不慎’泄露于清河崔氏宗老及北陈清流耳中。内讧一起,王庭自乱,于弟肃清寰宇,大有裨益。
另,惊闻弟妹玉体微恙,朕心甚忧。然此‘恙’来得恰是时机。刘子行心魔深种,闻此讯息,必如百爪挠心,方寸大乱。此獠色厉内荏,优柔寡断,其怨毒与野心,恰是最好之饵料。其若因此做出悖逆狂乱之举,则授我以柄,正中下怀!此间分寸,弟自当审慎把握,引蛇出洞,一击必中!
北境风云,系于弟一身。金荣之叛,箭在弦上。朕已密令郭曜移兵岚、石,陈兵于侧,静观其变。若太原贼兵果出,郭曜部即如铁闸,扼其退路,断其归巢!弟于西洲,当以逸待劳,聚雷霆之势,务求全歼其主力于野!金贼授首之日,便是北境砥定之时!至于刘子行、赵腾之流,不过冢中枯骨,待大局抵定,自可从容扫穴犁庭!
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凡有阻弟靖乱安民者,无论其位,无论其名,皆可视同叛逆,便宜行事!朕赐弟王旗所向,如朕亲临,生杀予夺,皆可自决!此非纵弟行凶,实乃授弟荡涤乾坤之权柄!唯愿弟慎持此刃,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还北境万民以朗朗青天!
山河屏风静立,朱砂之痕犹新。长安榴火,灼灼其华,静待弟与弟妹凯旋之日,共赏此太平之景。
兄 俶 手书
贞元七年 四月初三 夜 于紫宸殿
字字如刀,句句惊雷!
周生辰的目光飞速扫过纸笺上那力透纸背、杀伐决断的文字。金荣通敌卖国的铁证!突厥两万铁骑的威胁!骄兵之计的深化部署!煽动民怨以乱王庭!利用崔进制造内讧!以时宜“病势”为饵诱刘子行狂乱!郭曜大军扼守退路的策应!以及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生杀予夺,皆可自决”!
这封密信,不再是寻常的旨意或商讨,而是一份赤裸裸的、带着帝王意志与铁血决断的战争檄文!是李俶亲手递过来的一把尚方宝剑!更是将整个北境战局的最终裁决权,毫无保留地交到了他的手中!
一股汹涌澎湃的激流瞬间冲撞着周生辰的心房!那是一种被最高信任点燃的炽热战意,是一种掌控全局、放手一搏的豪情,更是一种沉甸甸的、关乎万千生灵的如山重责!他握着信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膛深处,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奔流咆哮!
李俶的谋划,精准、狠辣、环环相扣!将金荣、赵腾、刘子行各自的弱点利用到了极致!尤其是对金荣骄狂本性的把握,对北陈王庭内部矛盾的撬动,堪称神来之笔!这已不仅是对北境战局的部署,更是一场深谙人性、洞悉权术的巅峰博弈!长安那位看似端坐九重的帝王,其目光之锐利,布局之深远,手段之果决,令人心惊,更令人折服!
“好!好一个‘授弟荡涤乾坤之权柄’!好一个‘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周生辰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越与冰冷的杀伐之气。李俶的信任与授权,如同最炽烈的战鼓,彻底点燃了他心中那早已按捺不住的、焚尽一切魑魅魍魉的烈焰!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侍立在旁的周天行:“天行!”
“末将在!”周天行早已被那密信中透露出的惊心动魄的信息所震撼,此刻闻声,如同标枪般挺直,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
“传令!”周生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云泉堡、白石堡守将:即日起,巡边人数再减三成!巡弋路线收缩至堡墙五里之内!将库中那些替换下来的、最破旧的皮甲、锈蚀的刀枪,还有几面破损的军旗,于今夜子时,‘不慎’遗弃在野狐岭以东的缓冲草场!务必要让金荣的斥候‘发现’!做得要像!要让他们深信不疑!”
“遵命!”周天行凛然应诺,瞬间明白了王爷要将“骄兵之计”演到极致!让金荣彻底膨胀,以为西洲边军已不堪一击!
“再令凤俏,”周生辰的语速极快,思路清晰如电,“自其麾下‘赤凰营’中,精选三百名身手最矫健、最擅山地潜行的锐卒!着便装,携三日干粮与引火之物,即刻秘密潜入吕梁山!目标——金荣藏匿于旧矿场的私兵大营与兵甲工坊!‘夜枭’传回的详细布防图,交予她!命其潜伏待机,没有本王的手令,不得擅动!但需时刻准备,只待金荣主力离开太原老巢,倾巢扑向西洲之际……”周生辰眼中寒光爆射,做了一个向下挥斩的手势,“便是烈焰焚巢之时!将其囤积之粮草、锻造之兵甲、藏匿之私兵,付之一炬!断其根基!”
“末将明白!”周天行心头狂震!王爷这是要釜底抽薪!一旦金荣主力被引出,后方空虚,这把火放下去,足以让金荣数年的心血化为乌有,彻底成为丧家之犬!此计狠辣,却直击要害!
“还有,”周生辰的目光转向舆图上北陈王庭的位置,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赵腾那条老阉狗,不是喜欢听‘颂圣’的曲子吗?把我们的人编的那些关于鹿苑行宫的‘新曲’,再加点料!把他如何克扣民夫口粮中饱私囊,如何将累死的民夫草席一卷丢入乱葬岗,还有……他身边那个‘干儿子’小福子,如何仗着他的势强抢民女、逼死人命的‘事迹’,都编进去!词要俗,调要土,怎么扎心窝子怎么唱!让那些被征发民夫的家乡,尤其要传遍!再找几个口齿伶俐、胆大心细的,扮作游方道士或算命先生,在靠近王庭的市镇,给那些丢了儿子、丈夫的苦主‘指点迷津’,就说……他们的亲人枉死,怨气冲天,皆因宫中有人修那‘鹿苑’,坏了风水,触怒了山神土地!若想冤魂安息,除非……”
周生辰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带着森然的寒意。煽动最底层的民怨,将矛头直指赵腾,甚至与鬼神之说挂钩,这是要将那阉竖彻底架在火上烤!让他成为千夫所指、神鬼厌弃的活靶子!周天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又化为熊熊斗志:“是!王爷!末将定让那老阉竖尝尝什么叫‘万民唾骂’!”
“至于崔进……”周生辰的指尖在代表北陈王庭的标记上轻轻敲击着,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不是被赵腾当众羞辱,心怀怨怼吗?把他和刘子行暗中交易、默许金荣在边境活动的几封密信内容,还有……刘子行书房里藏着的那几件见不得光的、与已故废后有关的‘旧物’下落,‘无意中’透露给他在清河崔氏的死对头,那位掌管宗祠、最重门风清誉的崔九爷。记住,要‘不经意’,要让他崔进觉得,是崔九爷自己‘神通广大’查到的。清河崔氏内部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
借刀杀人,驱虎吞狼!利用崔氏内部的矛盾,让清流的力量去撕咬刘子行和赵腾!周天行对王爷的谋算佩服得五体投地:“末将明白!定会做得滴水不漏!”
“最后,”周生辰的目光沉静下来,却带着一种更深邃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投向书房通往内室的方向。“王妃‘病势沉重’的消息,继续放出去。尤其……要确保能传到刘子行最信任的那个内侍总管王公公耳朵里。再加点‘料’,就说王妃昏迷中时常呓语,唤着……‘雍城’、‘血’、还有……‘师父救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算计,直刺刘子行那病态执念的最痛处!“本王倒要看看,他听闻此讯,还能不能坐得住!”
周天行心头一紧,瞬间明白了王爷的意图——这是要将刘子行那扭曲的爱恋与疯狂的嫉妒彻底引爆!逼他在极度的刺激下,做出失去理智的疯狂举动!一旦他动,便是自取灭亡!“末将……遵命!” 他声音带着一丝凛然,躬身领命。
“去吧。”周生辰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大战前夕的沉凝,“传令各营主将,枕戈待旦。风暴……将至。”
“是!”周天行肃然抱拳,眼中燃烧着熊熊战火,如同最忠诚的猎犬,无声而迅捷地退出了书房,去执行那一道道足以搅动北境风云、掀起滔天巨浪的指令!
沉重的房门再次合拢。书房内只剩下周生辰一人,以及那盏跳跃的孤灯。他将李俶那封重若千钧的密信,再次缓缓展开,目光落在最后那几行字上:“凡有阻弟靖乱安民者…皆可视同叛逆,便宜行事!…生杀予夺,皆可自决!”
指尖拂过那力透纸背的“自决”二字,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来自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赋予的滔天权柄!一股滚烫的热流伴随着凛冽的杀意,自胸中奔涌升腾!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幕。那浓稠的黑暗,仿佛化作了金荣狰狞的叛旗,赵腾阴鸷的嘴脸,刘子行扭曲的怨毒,以及突厥铁骑卷起的蔽日烟尘!
然而,在这无边的黑暗深处,他仿佛看到了李俶于长安紫宸殿中投来的、洞穿万里、运筹帷幄的锐利目光;看到了郭曜大军在岚石一线悄然张开的、如同铁闸般的阵势;看到了凤俏率领的“赤凰营”锐卒如同鬼魅般潜入吕梁幽谷的矫健身影;更看到了西洲城头,那面猎猎作响的玄底麒麟王旗下,无数双信赖而坚定的眼睛!
他,周生辰,不再是孤悬边塞的藩王。他的背后,是长安那位深谙权谋、果决狠辣的帝王最坚定的支持!是帝国北衙最隐秘而强大的力量!是整个大唐王朝的意志!他手中握着的,是荡涤北境污秽、重塑乾坤的尚方宝剑!
“金荣…刘子行…赵腾…” 周生辰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如同宣告着末日的审判,“你们的末日…到了。”
他猛地转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冷风。走到书案前,将那份李俶的密信凑近烛火。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上那珍贵的澄心堂纸,瞬间蔓延开来,将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帝王的手泽、连同赋予他的生杀大权,一同化为跳跃的金红火焰,最终成为案几上的一小堆灰烬,余温袅袅。
火光映亮了他冷峻如石刻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再无半分犹豫与波澜,只剩下冰封万里的沉静与一种焚尽八荒、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灰烬尚温,权柄已握,风暴将起,唯以血与火,方能涤荡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