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大观园被暑气蒸得发倦,只有沁芳闸边的荷花池透着些凉意。苏明漪坐在水榭的栏杆上,手里拿着支莲蓬,正一粒粒剥着莲子吃。
“姐姐又在偷嘴!”宝玉的声音从荷叶深处传来,跟着一艘小木船划了出来,他穿着件藕荷色纱衫,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白皙的小腿,“我刚从藕香榭过来,李纨嫂子说少了半筐嫩莲蓬,原是被你摘了。”
明漪把手里的莲子往嘴里塞了塞,笑道:“这池子的荷花开得这样好,不摘来尝尝,岂不可惜?”她扔了颗莲子给他,“尝尝?刚剥的,甜着呢。”
宝玉伸手接住,扔进嘴里嚼了嚼,眼睛一亮:“果然比袭人剥的甜!”他让船夫把船划到水榭边,一跃跳了上来,手里还捧着个荷叶包,“给你带了好东西。”
荷叶包里是几块冰镇的杏仁酪,上面撒着碎胡桃。“方才老太太那里赏赐的,我想着你怕热,让茗烟藏在井里镇着,果然冰透了。”宝玉把小碗递给她,自己也拿起一块,吃得满嘴都是碎屑。
明漪用银匙舀着杏仁酪,看他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拿出帕子替他擦嘴角:“仔细被丫鬟看见,又要说你没规矩。”
指尖碰到他的皮肤时,两人都愣了一下。宝玉的脸倏地红了,像被荷花瓣染过似的,慌忙转过头去看荷花:“那……那什么,姐姐前儿教鹦鹉说的‘江南好’,它学会了吗?”
“学会了两句,就是调子总不对。”明漪收回手,指尖还留着他皮肤的温度,“昨儿林姑娘来,听见鹦鹉叫,还笑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宝玉噗嗤笑出声:“林妹妹就是嘴刁。等我得空了去瞧瞧,保准能教得它比人还会说话。”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张折好的宣纸,“前儿你说喜欢陆放翁的诗,我仿他的格调填了首词,姐姐帮我看看?”
宣纸上是首《鹧鸪天》,字迹有些潦草,却透着股灵气:“荷风穿榭送香来,蝉鸣高树影徘徊。闲将莲子抛池里,盼得蜻蜓立上头。 人未醉,意先留,怕教明月照归舟。痴心只向荷边坐,不记人间几度秋。”
明漪轻声念着,心头微微一颤。这词里的慵懒与怅惘,竟和她这些日子的心境有些像。她抬起头,见宝玉正紧张地盯着她,像个等着先生打分的学童,便笑道:“‘不记人间几度秋’这句最好,有放翁的旷达,又比他多了点痴气。”
“真的?”他眼睛亮起来,“我还怕写得太俗了呢。袭人说我写的都是些儿女情长,登不得台面。”
“儿女情长怎么了?”明漪把词稿叠好递还给他,“李后主的词通篇都是儿女情长,不一样流传千古?倒是那些满纸家国的,有时反而显得空泛。”
宝玉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叹道:“姐姐果然懂我。府里的人要么说我不务正业,要么劝我读那些‘经济文章’,只有姐姐肯听我说这些‘痴话’。”他忽然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前儿我在潇湘馆,见林妹妹在读《牡丹亭》,她读‘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眼睛亮得像星星,可我跟她说‘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又恼了,说我咒她。”
明漪想起林黛玉那双含露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林姑娘是心里太敏了。她不是恼你,是怕这‘断井颓垣’的谶语,落在自己身上。”
宝玉没听懂她话里的深意,只点点头:“还是姐姐周全。以后我得了新句子,就先拿来给姐姐看,好不好?”
正说着,远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宝二爷!宝二爷!老太太让你去荣庆堂,说忠顺亲王府派人来了。”
宝玉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皱起眉嘟囔:“又是这些做官的,没个清静。”他起身时,不小心碰掉了明漪放在栏杆上的莲蓬,莲子滚了一地。
“我先去了,晚些再来看你。”他捡起莲蓬塞回她手里,脚步匆匆地往岸边走,纱衫的衣角扫过荷叶,带起一串水珠。
明漪望着他的背影,手里的莲蓬渐渐被攥得发皱。她知道忠顺亲王府来人多半是为琪官的事——书里写过,这件事会成为宝玉挨打的由头。心口忽然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汀兰在身后轻声道:“姑娘,天晚了,咱们该回院了。”
明漪点点头,转身时看见那艘小木船还泊在水榭边,荷叶上的水珠正一颗颗滚进池里,荡起细小的涟漪。她忽然想起宝玉词里的“怕教明月照归舟”,原来这少年看似无忧的眉眼底下,也藏着这样多的怕与盼。
回到梨香院时,鹦鹉正站在窗台上梳理羽毛,见她进来,忽然扑棱着翅膀叫道:“痴心只向荷边坐……痴心只向荷边坐……”
明漪伸手摸摸它的头,低声道:“你这小机灵,倒把要紧的句子记住了。”只是不知,这“痴心”能在这红楼梦里,停留多久。
窗外的月光渐渐亮起来,照着院角的芭蕉,也照着书桌上那首未写完的和词。明漪提起笔,在宣纸上写下:“荷风依旧送香来,人影空留榭上苔。莲子已随流水去,痴心还向月边栽。”
墨迹在纸上慢慢晕开,像一滴落在清水里的胭脂,再也褪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