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夏日常有断续的蝉鸣，苏明漪坐在梨香院的廊下，指尖捻着一方素色丝帕。檐外的石榴开得正烈，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衬得她月白绫裙上绣的兰草愈发素净。
“姑娘，老太太那边遣人来请了。”贴身丫鬟汀兰捧着件藕荷色披风过来，“说是宝二爷和林姑娘都在荣庆堂呢。”
明漪点点头，任由汀兰为她系好披风带子。她来荣国府已三日，父亲在苏州染了时疫，母亲怕她沾染，托史太君的老情分接她来京暂住。来时仓促，只带了两箱衣物和一匣子书，此刻站在这朱门深院里，总觉得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很。
荣庆堂的紫檀香混着蜜饯甜气扑面而来。上首的史太君正拉着个青衫少女说话，那少女眉眼纤弱，两颊带点薄红，想来便是刚从扬州来的林黛玉。下首的玫瑰椅上，斜坐着个穿石青缎子袄的少年，正低头摆弄腕上的玉串，侧脸线条温润，眼尾微微上挑，不用问也知是衔玉而生的贾宝玉。
“这便是苏州苏家的明漪吧？”史太君笑着招手，声音里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快过来，让我瞧瞧。你母亲寄信来说你生得好，果然是个水做的姑娘。”
明漪依着礼数福身，目光扫过众人时，正撞上贾宝玉抬眼看来。他眼里没有寻常公子哥的打量，倒像是见了什么新奇的景致，好奇里带着点憨气，看得她耳根微微发烫，忙低下头去。
“老太太，这姐姐瞧着比画儿上的还俊呢。”宝玉忽然开口，声音清朗得像檐角的风铃，“尤其是这双眼睛，像苏州河里的水，亮得能照见人。”
这话逗得满堂笑起来。林黛玉轻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宝钗则笑着打圆场：“宝二爷又混说了，明漪妹妹才来，仔细吓着人家。”
明漪捏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轻声道：“不敢当二爷谬赞。家父常说，容貌是外物，不及诗书能养人。”
宝玉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知音：“姐姐说得是！我就最厌那些只看皮相的人。前儿薛蟠哥哥带了些南边的画儿来，画的都是些搔首弄姿的，我看了一眼就扔了。”他忽然站起身，几步走到明漪面前，“姐姐既爱诗书，我房里有本新得的《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上面的批注是前明徐文长写的，姐姐要不要看？”
史太君笑着摇头：“你这猴儿，见了投缘的就拉着说不完。明漪刚到，先让她歇歇，改日再让你显你的宝贝书。”
宝玉这才作罢，却还是站在旁边不肯走，一会儿问她苏州的栀子花是不是比京城的香，一会儿说园子里的藕荷开了该请她去赏，活像只绕着花飞的蜂儿。明漪被他问得没法，只好一一应答，说到平江路的评弹时，他听得格外认真，连丫鬟递来的茶都忘了喝。
散了席，汀兰扶着明漪往暂居的梨香院走，路过沁芳闸时，身后又传来脚步声。“明漪姐姐留步！”宝玉提着个竹篮跑过来，额角渗着薄汗，“我让茗烟去库房找了这个，给你解闷。”
竹篮里是只白鹦鹉，正歪着头啄笼子上的铜环。“这是去年南边进贡的，会学好几句话呢。”宝玉打开笼门，小心翼翼地把鹦鹉捧出来，“你教它说苏州话好不好？我总听人说苏州话软，却从没听过。”
鹦鹉扑棱着翅膀落在明漪肩头，爪子微凉。她望着宝玉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的话：“荣国府里人多眼杂，尤其那位宝二爷，性情乖张，你莫要与他走得太近。”可此刻他眼里的热切那样纯粹，像个盼着玩伴的孩子，让她没法拒绝。
“那我教它说‘江南好’，”明漪轻轻抚摸鹦鹉的羽毛，声音放软了些，“等它学会了，二爷若是想听，便来梨香院吧。”
宝玉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小虎牙：“当真？那我明日一早就来！”他又指了指竹篮里的东西，“里面还有些松子糖，是袭人从稻香村换来的，据说和苏州的味道像，你尝尝看。”
看着他跑远的背影，明漪拿起一块松子糖放进嘴里，清甜里带着点焦香，果然有几分江南的味道。肩头的鹦鹉忽然扑棱着翅膀，哑着嗓子叫了声：“姐姐，姐姐。”
汀兰在一旁低声道：“姑娘，这宝二爷瞧着是随和，可府里的丫鬟都说，他对谁好都不过三五天的新鲜。咱们还是……”
“我知道。”明漪打断她，将鹦鹉放回笼中，“不过是暂住些时日，逢场作戏罢了。”话虽如此，指尖触到方才宝玉递糖时碰过的油纸，却莫名觉得有些暖。
回到梨香院时，夕阳正斜斜照在窗台上，把那本宝玉提过的《汉魏六朝百三家集》的影子拉得很长。明漪翻开书页，见扉页上有一行小楷：“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字迹温润，倒像是宝玉的笔锋。她忽然想起方才他说起诗书时眼里的光，心里轻轻动了一下——或许，这个衔玉而生的少年，并不只是书里写的那般“痴傻”。
夜风渐起，吹得院角的芭蕉叶沙沙作响。明漪坐在灯下给母亲写信，写到“荣国府中皆安好”时，笔尖顿了顿，终究没提那个送鹦鹉的少年。她不知道，这只白鹦鹉会成为往后无数个日夜的念想，更不知道，这场看似寻常的相逢，早已在她和他的命格里，刻下了纠缠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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