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来得急，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怡红院的窗棂上，噼啪作响。苏明漪坐在窗边翻着医书，这是她从苏州带来的，父亲说过，懂些医理总能防身。檐下的白鹦鹉被雨声惊得不安，来回扑腾着翅膀，嘴里反复叫着：“宝玉来……宝玉来……”
汀兰端着姜汤进来，忧心忡忡道：“姑娘，方才听小厨房的婆子说，太太院里的金钏姐姐……投井了。”
明漪捏着书页的手指猛地收紧，纸页被攥出几道褶皱。金钏投井，她是知道的——书里写得清楚，不过是宝玉几句顽话，被王夫人撞见，骂了几句重话，竟就寻了短见。可此刻听人说起，那铅字里的“悲剧”忽然有了重量，压得她胸口发闷。
“宝二爷呢？”她哑声问。
“听说被太太叫去训话了，刚回来，在屋里发愣呢。”汀兰压低声音，“府里的人都在说，是宝二爷的玩笑话害了金钏姐姐……”
明漪放下医书，起身便往外走。汀兰忙拉住她：“姑娘，这雨天路滑，再说这时候去怡红院，怕是不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的。”她拨开汀兰的手，抓起伞就往外跑，“他此刻心里正难受，总得有人说句话才好。”
雨幕里的怡红院静得可怕，往常那些丫鬟们的说笑声全没了，只有雨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明漪走到宝玉窗前，见他背对着窗坐着，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她轻轻敲了敲窗棂。
宝玉猛地回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看见是她，愣住了，半晌才哑声道：“姐姐怎么来了？”
“给你送些安神的药草。”明漪推门进去，将油纸包放在桌上，里面是她从苏州带来的合欢皮，“父亲说，心绪不宁时，用这个泡水喝能好些。”
他没看药草，只望着地上的水渍发呆，声音闷得像被水泡过：“是我害了她。”
“不是你的错。”明漪在他对面坐下，雨声太大，她不得不凑近些，“谁也料不到会这样……”
“就是我的错！”他忽然拔高声音，眼眶又红了，“我不该跟她说那些浑话，不该在太太面前没个正经……她待我那样好，我却……”他说不下去，抓起桌上的茶盏就往地上摔，青瓷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明漪没躲，任由几片碎瓷落在脚边。她知道此刻说什么“劝慰”都是虚的，他心里的愧疚，总得痛痛快快发泄出来才好。
“你还记得去年元宵节，金钏姐姐给你剥的栗子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那时你说栗子太干，她特意让人去厨房蒸了，剥得干干净净，装在银盒里给你送来。”
宝玉愣了愣，茫然地看着她。
“她对你好，是真心的。”明漪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可正因如此，她若在天有灵，也不愿看见你这样作践自己。你若是真念着她的好，就该好好活着，往后待人更尽心些，才算没辜负她。”
他怔怔地听着，眼泪忽然就停了。窗外的雨小了些，风吹进带着水汽的凉意，卷得烛火晃了晃。
“姐姐说得是……”他喃喃道，伸手抹了把脸，“我不该这样。她……她最爱吃南边的桂花糖糕，我明日让茗烟去买些，烧给她……”
明漪点点头，见他情绪平复了些，便起身道：“你歇着吧，我先回去了。”
刚走到门口，却被他拉住了衣袖。他的手还在抖，掌心全是冷汗：“明漪，你说……人活着，是不是都这样难？”
她回头看他，少年的脸上没了往日的飞扬，只剩下茫然和惶恐，像个迷路的孩子。明漪忽然想起书里那些人的结局——黛玉焚稿，宝钗独守，探春远嫁……这红楼梦里，谁的人生不难呢？
“难也得活着。”她轻轻挣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就像这雨，下得再大，总有停的时候。等雨停了，园子里的桂花开了，就好了。”
他望着她，眼里慢慢有了点光，像被雨水洗过的星子。
回到梨香院时，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得满地碎银。白鹦鹉见她回来，立刻扑到她肩头，用脑袋蹭她的脸颊，嘴里叫着：“不难过……不难过……”
汀兰端来热水，小声道：“姑娘，方才蘅芜苑的莺儿来说，宝姑娘让你明日过去，说新得了些上好的胭脂，想请你帮忙看看颜色。”
明漪点点头，坐在镜前卸妆。镜中的自己，眉眼间似乎比刚来时有了些变化，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说不清的牵绊。她摸着鬓角，忽然想起方才宝玉拉住她衣袖时的温度，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汀兰，”她轻声道，“明日去蘅芜苑时，把那盒苏州带来的胭脂也带上吧。宝姑娘若不嫌弃，送她一盒。”
“姑娘不是说，这胭脂是留给自己用的吗？”汀兰诧异道。
“留着也是留着。”明漪笑了笑，望向窗外的月亮，“这园子里的人，谁不盼着些鲜亮颜色呢。”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桌上的合欢皮上，那深褐色的药草在夜里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像一声无声的叹息。明漪知道，金钏的死只是个开端，这红楼梦里的风雨，才刚刚开始。可只要能像此刻这样，在他迷茫时说上一句话，在他难过时递上一包药草，或许，这艰难的日子里，总能多几分暖意。
鹦鹉又在叫了，这次是学着她的语气，轻轻哼着苏州的小调。明漪听着，嘴角慢慢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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