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事件”这枚炸弹,终于在三十二街区这口与世隔绝的密封高压锅里,引爆了它该有的震荡波。不是来自废弃区深处的瓦伦丁嘶鸣,也不是霍默的夜袭。
震荡来自外部。
联合监督委员会那帮坐惯了真皮座椅的老爷们,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窗口,能让他们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在公众视野里优雅地撩拨一下他们从未真正了解过的脓疮——顺便把责任精准地撇出去。而方法就是,直播。
弗拉格捏着那张打印精美的通知函传真,指关节捏得发白。纸上的油墨味混着传真机特有的臭氧味,刺得他鼻腔发酸。通知单核心内容无比清晰:为促进信息透明,回应公众关切,增强区域协作治理信心,兹定于即日下午安排权威媒体联合采访团进入底特律第三十二街区核心区域,进行实地探访与直播报道,全方位展示Undead Task Force(UTF)的日常工作风貌与社会责任担当……
最后那个加粗强调的“直播报道”,像一排毒针,扎进弗拉格的眼球里。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纸狠狠拍在桌面上。玻璃杯里昨晚残留的咖啡渣都被震得打了个旋。
“全员简报。十分钟后,一层大厅。”弗拉格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器,冰冷得毫无起伏,砸在警局二楼还弥漫着隔夜泡面和枪油味的走廊里。
一个小时后。
三辆锃光瓦亮、涂装考究、挂着市政牌照的白色新闻转播车,如同闯入怪物巢穴的白天鹅,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格格不入感,小心翼翼地停在了第三十二街区警局那扇布满刮痕和干涸血迹的铁栅栏门外。周围,几个歪歪斜斜、对着围墙角楼模糊点头的哥伦布,成了这场“文明之旅”最原始的背景板。
车门打开。几个穿着熨帖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先钻了出来,脸皮绷得比鼓还紧,眼神飞快地扫过街道两侧那些沉默游荡的人形阴影,和墙角堆积的、看不清具体材质的垃圾堆,喉咙口不自觉地滚动。其中一个顶着油亮地中海的胖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一个深色的、意义不明的污渍,似乎生怕沾上什么致命的晦气。另一个高瘦子,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眼神警惕地扫向警局外墙高处某个弹孔斑驳的区域。
然后下车的是真正的焦点人物——一个穿着裁剪合体的卡其色风衣、妆容精致得可以上台播报午夜新闻的女记者,被助理簇拥着护在中间。她脸上挂着职业化的、近乎无懈可击的微笑,但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睛里,惊惧、亢奋、猎奇混杂闪烁。紧随其后的摄像团队扛着昂贵的设备,镜头如同冷酷的复眼,贪婪地扫视着这个充斥着污秽、腐朽和无形威胁的街区。
“斐勒队长!”那高瘦眼镜男,似乎是领队的官员,努力端出一副和蔼又不失威严的姿态,伸出手快步迎上正带人走出警局大厅的弗拉格,“幸会幸会!我是监督委员会的威尔伯·帕顿,这位是《国家真相报》的首席记者,克里斯蒂娜·布莱尔小姐。”他试图握手,但弗拉格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目光锐利地越过他,审视着那一排转播车和正在紧张调试设备的直播团队,眼神冷得像冰。
“这里是战区,帕顿先生,不是摄影棚。”弗拉格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砸在地上,“你们所谓的‘日常风貌’,包含被拖进阴影吃掉的巡警,和藏在人群里只等落单警员的霍金。”
帕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金丝眼镜后的眼皮轻微地抽搐。那个叫克里斯蒂娜的女记者却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举着带有台标的麦克风,话筒几乎要杵到弗拉格胸前:“斐勒队长!您和您的队员们被誉为这座绝望孤岛的守护者!此刻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此!您能面对我们的镜头,分享一下……”
她的话音未落。
砰!砰!
两声沉闷得如同被什么东西捂住、却足以撕裂神经的枪响,猛地从警局右侧一条逼仄的支路深处传来,距离不过几十米。
瞬间,所有还在调试设备、整理线路的直播工作人员如同被电击,摄像机的镜头条件反射般齐刷刷转向枪响的方向!帕顿等几个官员更是吓得原地一哆嗦,女记者布莱尔脸上的职业笑容瞬间崩塌,只剩下纯粹的惊恐。
弗拉格的心脏猛地一沉!该死!这个蠢货!他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可能搞出动静的对象。他猛地回头,对身后穿着标准作战服、紧握卡宾枪的塔拉哈西低吼道:“妈的……看住这些人!谁都不许乱动!”
他自己则如同一道黑色闪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枪响的方向猛扑过去,.44马格南的枪柄已被握紧。
支路深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尸臭。光线被两排倾斜的高墙挤压得只剩一条惨白的光带。
薇琪塔·拉戈隆的侧影清晰地落在惨白的光带中心。她根本没穿战斗服,上身只随意套了件紧身的白色小背心,热裤包裹着修长紧实的大腿线条,光脚趿拉着一双不合时宜的卡通人字拖,一头红发随意扎了个半散不散的丸子头,露出雪白饱满的额头和一小段优雅的脖颈。阳光穿透灰尘洒在她身上,竟给人一种奇异的、不真实的舞台感。
她手里优雅地平举着那把温彻斯特M1895杠杆步枪,枪口一缕青烟袅袅消散。枪口下方几米处,两只刚刚冲出来的霍默倒在血泊里,肮脏的围裙和破烂的工装服被滚烫的鹿弹打得千疮百孔。一颗弹孔在离弗拉格脚尖不到半米的路面上炸开一小片碎石烟尘——显然是薇琪塔随手“补枪”的流弹。
而她面前,正对着一个肩扛高清无线摄像机的壮硕男人!那人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薇琪塔那极具压迫感的“演出”惊得忘了动作,镜头死死地框住光带中心那个堪称魔幻的存在——衣衫不整但杀气腾腾、妩媚与暴力矛盾统一到极致、还带点颓废气息的女警。
薇琪塔似乎这才注意到旁边多出来的摄像机。她微微侧过那张精致又带点不屑一顾的脸,涂着暗红色唇膏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致魅惑又无比冰冷的弧度。那双漂亮的猫眼慵懒地扫过镜头,如同女王睥睨台下卑微的观众。她甚至伸出左手,极其做作地将一缕垂落的红发掠到耳后,动作间充满了对镜头的掌控欲。
然后,在摄像机清晰的聚焦取景框里,在弗拉格冲到近前的怒吼声中,在直播信号瞬间引爆全球互联网流量的骇人注目下——
薇琪塔·拉戈隆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颠倒众生的笑容,然后用甜腻到发齁的、带着点沙哑慵懒的性感嗓音,清晰无比地说:
“上午好啊,亲爱的~想知道三十二街区的居民日常早餐吃什么吗?” 她优雅地、刻意地将手里的温彻斯特M1895枪口微微下压,点了点地上那两具被打得稀烂、还在微微抽搐的霍默尸体,“新鲜大脑?够吗?”
轰——
弗拉格感觉自己的脑仁都要炸开了,他甚至能听到隔着几条街都能传来的互联网服务器不堪重负的呻吟,全世界无数个屏幕上,此刻正在同步展示这幅地狱与魅魔共舞的画面。
“薇琪塔副……”(副队长没说出来,怕丢人) 弗拉格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每一个音节都裹着能把人冻结的怒火,几乎要掀翻这条逼仄的巷道,“给我滚回去!”
薇琪塔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慢悠悠地拉动枪栓,退出滚烫的弹壳,任由它们在肮脏的路面上当啷乱跳。她瞥了一眼几乎要喷火的弗拉格,毫无悔意地耸耸肩,姿态慵懒得如同刚在自家后院打死了两只耗子。
“好好,裴勒队长。”她吹了个挑衅性质的口哨,无视了那个僵立在旁边、冷汗直流、脸色惨白的摄像师,趿拉着人字拖,踢踢踏踏地,像个巡演结束的明星般,袅袅婷婷地穿过目瞪口呆的直播团队,朝着警局大厅晃去。那背影摇曳生姿,仿佛刚走完一场完美秀场。
弗拉格胸膛剧烈起伏,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猛地转回身,面对着帕顿、布莱尔以及一群脸上交织着惊恐、困惑、刺激、甚至有一丝病态狂热的媒体人,还有那几台忠实记录这一切的摄像机镜头。帕顿的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金丝眼镜歪在一边,指着薇琪塔消失方向的胖手指头抖得如同帕金森发作。布莱尔则像第一次闻到血腥味的幼兽,恐惧被一种职业性的、发现惊天大新闻的亢奋取代,她的麦克风下意识地就怼向了弗拉格。
“斐勒队长!请解释!刚才那位队员的行为……她的言论……这……” 帕顿气急败坏,话语混乱。
弗拉格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团焚烧理智的怒火压回胸腔最底层,让它在那里灼烧。那张刚毅的脸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和一丝肉眼可见的疲惫。他看都没看帕顿,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投向远处街道上一个对着垃圾桶“深情凝视”的哥伦布。
“UTF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清除街区里的‘霍默’。”他的声音低沉、稳定,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在念一份枯燥的报告,“‘新鲜大脑’是霍默唯一感兴趣的食物来源。那位队员(薇琪塔)用了一种……较为形象的比喻,提醒镜头后面所有对此地抱有天真幻想的人——这里的生存规则,就是字面上的生吞活剥。”他停顿了一瞬,冰冷的目光扫过帕顿和布莱尔,“采访继续?”
帕顿气得嘴唇发抖,还想说什么。布莱尔却已经敏锐地抓住了话头,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强行压下刚才的惊惧,试图恢复职业状态:“斐勒队长!公众有知情权!我们需要更全面、更……”
“那就跟我来。”弗拉格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他没有再看那两台正亮着红灯、将一切实时传输给外面世界的摄像机,转身朝着警局后方的一个大型简易仓库走去。塔拉哈西默契地带着几名巡警,不露痕迹地将媒体团队夹在中间,跟上弗拉格沉重的脚步。帕顿在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才铁青着脸跟了上去。
仓库门被吱嘎吱嘎地推开,混合着浓重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气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布莱尔下意识地捂了下鼻子,摄像师则连忙调整镜头参数和补光灯。
灯光惨白,照亮了巨大的仓库内部。
这里就像一个怪物的展示馆和坟场。
沿着两侧墙壁是一排排巨大的、覆盖着厚实塑料布的尸柜,有些柜门未关严,露出一些暗褐色的、僵直的肢体末端。一些手术台被推到角落,上面还残留着深色的污渍和杂乱的切割工具。中间大片空地上,堆积着小山般的、各种被射杀的生物残骸——主要是霍默。它们的尸体像是破麻袋一样被随意堆放,形态各异,有的头颅破碎,有的肢体扭曲。苍蝇嗡嗡地在尸山上空盘旋,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黑云。
几个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后勤人员,正用长长的铁钩,费力地从尸堆里勾出一些还算完整的个体,拖到旁边的处理区。那里有大型粉碎机和焚化炉的进料口。粉碎机的轰鸣声和焚化炉燃烧时发出的低沉呜咽混在一起。
一个后勤人员用铁钩拖拽着一具较为完整的霍默尸体,尸体在地面上摩擦出黏腻的声响,拖向粉碎机的巨大入口。尸体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刚好正对着镜头——空洞地映照着补光灯刺眼的光芒。
布莱尔记者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脸色苍白,连话筒都忘了举。那个胖官员帕顿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别过头,扶着墙干呕起来。摄像师的呼吸在面罩里变得粗重,镜头似乎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弗拉格站在尸山边缘,背对着那片死亡与腐朽。“日常清理。昨夜清除的霍默数量:73只。”他的声音在机器的轰鸣中异常平静,像是在介绍某个农场屠宰场的例行收获量,“平均每天都有几十只需要处理。你们现在看到的……”他侧过身,指了指那个巨大的焚化炉口,里面暗红色的火焰正舔舐着投入的燃料块,发出沉闷的燃烧声,“就是它们最终的归宿。化作灰烬,然后由巡警队定时打包运到指定填埋点。这是仅剩的‘妥善处理’方式。UTF没有多余的人手和预算,去做任何符合你们文明世界标准的‘善后礼仪’。”
他顿了一秒,冰冷的目光扫过帕顿惨白的胖脸和布莱尔强自镇定的表情:“信息够全面了吗?”
布莱尔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继续追问巴克事件,或者关于薇琪塔……但在弗拉格那毫无温度的目光和眼前这片无声流淌着死亡与处理暴力的景象前,她的那些问题显得如此苍白和愚蠢。她最终只是干巴巴地对着镜头说了句:“这里是……UTF的日常后……勤处理区域……我们看到了……”
弗拉格没再理会他们。他大步走向仓库后门,那里通向后院。塔拉哈西挥挥手,示意媒体团跟紧。帕顿擦了擦嘴角的酸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尸体,最终还是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金丝眼镜彻底歪到了一边。
他们刚刚离开仓库区域,走到后院边缘的空气稍微流通些的地方。布来尔正想再问些什么,试图挽回一点职业尊严——
后院角落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年轻女孩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在午后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镜头瞬间捕捉过去……
“嘿…先生们,上午的内容到此结束了。”塔拉哈西挡在镜头前,心中暗骂薇琪塔的恶作剧,“可是……能否请裴勒队长解释一下…….”没等帕顿说完塔拉哈西就把他们推走,“好了好了,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