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三楼,弗拉格·斐勒办公室的门通常是禁闭的堡垒。今天却破天荒地敞开了一条缝,阳光艰难地穿过布满灰尘的狭窄窗户,在布满划痕的金属桌面上投下一小片苍白的矩形。桌上扔着一张边缘已经被揉得起毛的打印纸——所谓的“特批假条”。签名栏“弗拉格·斐勒”几个字母签得极其潦草,力透纸背的笔锋几乎要把纸戳破,带着一种近乎命令式的简洁粗暴。
办公室门口,坎贝琪·拉戈隆安静地立着。清冷的晨光从走廊尽头的高窗斜射进来,将她垂顺的金发勾勒出一圈浅淡的轮廓。深灰色的战术裤熨帖笔直,修身夹克的拉链拉到锁骨位置,露出里面干净的米白色圆领衫。腰侧鲁格RX手枪的枪套轮廓清晰。她左手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片,指节微微泛白。指尖下方,纸面上弗拉格临走前用红墨水笔额外补充的一行小字格外刺眼:
“盯紧她。别出警局一公里范围。日落前回岗。”
坎贝琪的目光在签名和那行冰冷叮嘱上来回扫过。她没什么表情,只是抬起手腕上的战术手表,看了一眼冰冷跳动的数字:8:03。她转身,脚步无声地穿过冷清空旷的楼道,朝着二楼赛琳娜临时代用的那张行军床走去。
赛琳娜·凯勒斯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硬邦邦的、带着消毒水和霉味混合气息的枕头里。昨天那场崩溃的泪水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水分,喉咙干涩发紧,像被人塞了一把粗粝的沙子。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塔拉哈西塞给她的那杯速溶可可早就凉透结了痂,像个被遗弃的污渍杯子摆在床头的小金属凳子上。身上皱巴巴的备用警服衬衫散发着汗味和昨夜噩梦纠缠的气息。她听到门口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身体缩了缩,把脸埋得更深,徒劳地渴望黑暗的吞噬,隔绝所有外界的声音和光线。
军绿色的粗糙尼龙帘子被一只手指干净、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拨开。坎贝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部分过于明亮的晨光,在行军床边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她没有开口,没有问“你还好吗”之类注定毫无意义的废话。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扫过缩成一团的赛琳娜,床头凝固的可可杯,以及满地散地的皱巴巴被单。
时间一分一秒在潮湿的消毒水气味里粘稠地流淌。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束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飞舞。
赛琳娜感觉自己快被这无声注视逼疯。终于,她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动作幅度大得扯动酸痛的肌肉。乱糟糟的深棕色头发像炸了毛的鸟窝,红肿未消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带着昨夜残留的惊恐和此刻被强行拽回人间的宿醉般的狼狈。
“干嘛……”声音嘶哑干瘪,如同生锈的弹簧。
坎贝琪的视线落在她爆发的脸颊和凌乱的头发上,依旧平静无波。她只轻微地抬了抬手,动作轻得几乎像拂去空气中的微尘,将那张印着弗拉格几乎戳破纸张潦草签名的特批假条,递到了赛琳娜脸前方十厘米的空中。
纸片像一片轻盈、冰冷的霜叶。
赛琳娜几乎是呆滞地盯着那假条,目光在弗拉格狂放的签名和那行红得刺目的警告小字上定格。几秒后,干裂的嘴唇终于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气声,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被愚弄的恼火:
“……哈?这分明是圈养加软禁……”
坎贝琪没说话,转身走向门口。走到一半,她脚步停住,侧过身,目光静静地笼罩着还呆坐在床上、一脸被世界戏弄表情的赛琳娜。那眼神在说:穿上衣服。或者就这么跟我出去也行。
赛琳娜从她眼神里精准读出了那层“我不在乎你穿什么,反正要出去”的意味。一股无名火混合着昨夜的委屈,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她狠狠瞪了一眼坎贝琪纹丝不动的背影,几乎是泄愤般胡乱地抓起那件皱巴巴的警服衬衫往身上套。扣子扣得上下错位,头发胡乱抓了几把扎了个歪歪扭扭的低马尾,踢上放在床边脏污的作战靴,看也不看坎贝琪,气呼呼地就往外冲。
动作很大,带得那张轻飘飘的假条从床头柜飘落,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坎贝琪垂眼,看了一眼地上孤单的纸片,再抬眼看看已经冲出门、绷着脸快步往楼下走的赛琳娜。那双平静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她没去捡那张假条,只是迈步,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那无声的陪伴像一道稳定的阴影,始终笼罩在赛琳娜三步开外。
底特律三十二街区,阳光像个蹩脚的演员,努力在灰蒙蒙的底色舞台上表演活力。但效果甚微。空气里永远是那股去不掉的混合味道:锈蚀的金属、陈腐的尘土、若有似无的消毒水,或许还掺杂着远处废弃区飘来的、更难以名状的腐坏气息。偶尔一两个身影佝偻着慢吞吞走过,大多是神情呆滞的哥伦布,茫然地“巡视”着自己熟悉的领地,对活人熟视无睹。
赛琳娜绷着脸,走得飞快,脚上的靴子踩在裂开的柏油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弗拉格那“别出一公里”的禁令像个无形的项圈勒在脖子上。警局周围,她能想到的唯一去处,大概就是那几家还在苟延残喘的小店。她的目标是——买点能往肚子里塞的东西。是发泄?或者只是想证明自己还能干点人该干的事。
坎贝琪保持着精准的距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影子跟随仪。赛琳娜快,她步伐节奏便无形加快;赛琳娜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路边店铺窗户里蒙尘的假人模特发呆,坎贝琪也会无声地停在几步之外,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安静的街道和那些无害游荡的哥伦布。她就像一道移动的安全阀,无声地隔开赛琳娜与所有潜在的危险——无论是物理的,还是那沉甸甸压在赛琳娜心头的记忆。
赛琳娜最终停在了一家看上去还算整齐的、窗玻璃擦得相对干净的小咖啡店门口。金属卷帘门半开,门口钉了块褪色严重的木头牌子,上面用白色油漆歪歪扭扭写着:“玛莉的咖啡(仅售热饮)”。
店里狭小,光线也暗。几张小木桌擦得油亮但缺了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得有些发苦的、品质极差的咖啡豆焦糊味,和另一种……类似于烤热过头的老橡胶鞋底的怪味。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臃肿的、戴着油腻围裙的老妇人,皮肤松弛得像放了太久的土豆皮,嘴角向下耷拉着。几个穿着褪色工装的男人散在角落里喝着灰黑色的饮品,表情麻木,整个空间压抑得像口倒扣的锅。没人说话。只有一个穿着破旧灰色棉袄的哥伦布,佝偻着身子,固执而缓慢地在最里面那堵墙前踱步,每一次踱到尽头都笨拙地碰到墙壁,再机械地、原地转半圈,向回走。鞋底摩擦地面发出沙沙的、催眠般的声音。
赛琳娜感到一阵窒息。她深吸了一口那混浊的空气——结果灌进来一腔苦涩焦糊味混合橡胶臭——喉咙被刺激得发痒,差点咳出来。她赶紧憋住,快步走向柜台。
“一杯……呃……热咖啡。”她的声音因为干涩而显得沙哑,带着一丝急于完成任务的仓促。
老妇人玛莉抬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的眼珠上下扫视着赛琳娜红肿的眼睛、皱巴巴的衬衫和不合身的警服外套,还有她身后几米外那个如同冰冷门神般站着的坎贝琪。她的表情没有丝毫服务行业该有的友善,只有一种被生活熬干了的死寂麻木。
“三美元。”玛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赛琳娜下意识去摸战术裤口袋——空的。才想起昨天那场任务,装备包早不知道丢哪了。她有点窘迫,在身上乱摸。手指在夹克内袋里碰到一小团冰凉坚硬的金属。她掏出来,是几枚不同面值的老硬币,边缘磨得发亮。
“这能行吗?”赛琳娜把硬币摊在油腻腻的柜台上。这些都是末日前的残余物,在三十二街区的私下交易里偶尔还有人认。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那几枚磨损严重的旧币,喉咙里滚出几声含义不明的咕噜。突然,她像是被按了启动键的破旧玩偶,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在墙角不知疲倦来回踱步的灰棉袄哥伦布。
“马文!!”老妇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带着无尽的怒火和驱赶意味,“滚出去!别在这儿转悠!吓跑我的客人!滚!滚!”
那名叫马文的哥伦布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利嘶吼吓得浑身一颤,笨拙的身体猛地顿住。他那张灰暗僵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是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模糊地聚焦在柜台旁满脸无措的赛琳娜身上。
几乎是同时,赛琳娜感觉自己身上汗毛倒竖,强烈的被注视感和那一声马文带来的诡异联想,瞬间在她被恐惧轰炸得格外脆弱敏感的神经上狠狠扯了一把,身体对危险的本能反应压倒了思考。手指猛地滑向后腰,就要去拔那两把她赖以生存的双管1911,动作带着训练形成的瞬间爆发力。
就在赛琳娜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冷枪柄的刹那,一道比玛莉的咆哮更冷、更快的风,毫无征兆地刮过她身侧,精准地扣住了她拔枪的手腕。
赛琳娜的身体骤然僵住。
坎贝琪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站在了她的身侧,距离近得能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冷冽香气和一丝薇琪塔的味道,但却没有感受到任何体温热度。她的手指扣在赛琳娜拔枪的手腕上,力道不大,但绝对牢固,如同精密的卡扣,瞬间锁死了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赛琳娜猛地扭头,惊骇地对上坎贝琪的眼睛。那双浅蓝色的眸子波澜不惊,像两小块冻在冰里的玻璃片,清晰地倒映着赛琳娜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被惊惧扭曲的表情。
坎贝琪的目光平静地越过赛琳娜,落在那只被吼声惊扰、刚刚停下脚步、用空洞眼神望过来的“马文”身上。那只哥伦布似乎对坎贝琪的目光有了点反应,浑浊的视线在那双冻蓝色的眸子上停留了半秒,然后又极其缓慢、如同生锈的发条被拨动一般,机械地转了回去,继续在那片墙壁间开始了新一轮无意义的、沉默的踱步。
坎贝琪的另一只手松开,几枚温热的、她刚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的硬币,精准地落进了玛莉柜台上一个敞口、油腻的玻璃罐里。硬币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小店里格外刺耳。
玛莉似乎对刚才那瞬间的交锋毫无所觉,眼神追随着硬币的落点,浑浊的眼底似乎亮了一瞬对财富的本能贪婪。她伸出满是皱纹和污垢的手,抓过罐子,快速扒拉了几下,随即拿起一个布满茶垢、缺了柄的搪瓷杯,从旁边一个不断冒出热气的、沾满棕色污垢的旧咖啡机里接了小半杯黏稠焦黑的液体,粗暴地墩在柜台上。
液体溅出几滴,在油腻的台面上留下更深的污渍。
“喏!”玛莉瓮声瓮气,随即又低下头,沉浸回她麻木的世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赛琳娜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刚才那瞬间仿佛冻结了,又被坎贝琪松开的手腕和柜台那声脆响解冻。冷汗刷地一下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衬衫,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手腕被攥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力道感。她僵硬地收回拔枪的手,指尖颤抖得厉害。她看着眼前这杯像地沟油混合焦炭的所谓“热咖啡”,胃里一阵翻腾。这咖啡看上去就足以让任何创伤应激再度爆发。
坎贝琪似乎完全不打算碰那杯东西。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赛琳娜身侧,目光低垂,看着地上被阳光拖长的、那个还在不知疲倦踱步的灰棉袄哥伦布扭曲的灰色影子。
赛琳娜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胃部翻腾的感觉和心脏狂跳的余悸。她没再试图去碰那杯咖啡,只是默默低头,看着自己刚才差点拔枪的手指——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为了攻击,而是防御,一种被恐惧烙印出的应激反应。她抬头看了看坎贝琪安静的侧脸,紧绷的神经在对方那种无声的、绝对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妙引导力的平静里,一点点缓慢地松懈下来。
“走吗?”赛琳娜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问自己。
坎贝琪的目光从地上的影子移到她的脸上,轻轻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微小得几乎不可见。
赛琳娜没再看那杯咖啡,转身推开了吱嘎作响的玻璃门。门外,刺眼但毫无热度的阳光迎面而来。
阳光懒洋洋地从头顶偏移,在生锈的窗框边缘划出一道清晰的明暗界线。警局三层楼顶空旷的露天平台上,风带着街区的尘埃味和远方腐坏的余息,比楼下那间逼仄的小咖啡店要干净得多,却也空寂得多。几排巨大的、嗡嗡作响的空调外机占据了平台的一角,其余地方只有光秃秃的水泥地和边缘粗矮的防护矮墙。
赛琳娜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靠着最远离外机的一堵矮墙,抱膝蜷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那件皱巴巴的衬衫衣领敞开着,下摆随意地塞在裤腰里,靴子鞋带松散。她眼神放空地看着下方如同积木般无序堆叠的街区屋顶,视野里除了灰黄就是灰蓝,偶尔点缀着几个缓慢移动的哥伦布小点。几缕被汗水打湿的棕发粘在额角和鬓边。
这“休假日”比巡逻还难熬。死寂的街区像一个巨大的棺材。刚才那杯没喝的焦油和玛莉的咆哮,以及那个踱步的马文,不断在她脑子里回放,最终总会定格在昨天浓雾里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和扭曲巨兽的轮廓上。喉咙干得冒烟,嘴里满是苦涩铁锈的味道。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烦躁的情绪像块硬石头,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身后传来轻缓得几乎被风吹散的脚步声。赛琳娜没回头。她知道是谁,也知道她不会说什么。一个无声的、带着温度的硬纸杯突然从肩侧递了过来,挡住了她视野里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赛琳娜身体微微一僵。她迟疑地偏过头。坎贝琪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也许根本没走远?),她就站在自己背后几步开外的地方。一只手插在战术裤口袋里,另一只手稳稳地向前伸着,手里拿着一个标准的警局后勤配给热饮纸杯。纸杯上印着模糊的联盟鹰徽,杯子边缘还冒着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热气。
赛琳娜的目光在那纸杯上停留了几秒,又缓缓移回到坎贝琪脸上。那张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冻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仿佛递过来的不是一杯热饮,而是一个无需解释的存在。这和她刚才在咖啡店的冷硬阻拦完全不同。那杯浓稠的焦油液体,与眼前这杯……或许只是白开水……但冒着象征性热气的纸杯,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对比。
最终,赛琳娜干涩的喉咙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她伸出手,有点笨拙地接过了纸杯。触手温热,透过薄薄的纸杯壁传来。她没有立刻去喝,只是下意识地用双手捧着,感受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度从掌心向冰冷的身体渗透。纸杯上印着的联盟鹰徽边缘磨损得有些模糊。
坎贝琪看到纸杯被接下,便收回了手。她没有找地方坐下,只是随意地斜倚在旁边的空调外机巨大的金属外壳上。阳光正好斜斜地照在她半边身体上,金发被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金色轮廓,与那冰冷的面部线条形成奇异的反差。她半眯着眼,目光也投向下方死气沉沉的街区,姿态放松得如同一只在阳光下晒暖的大型猫科动物。空气里只剩下空调外机持续的、催眠般的嗡鸣。
赛琳娜抱着纸杯,蜷缩在冰冷的墙根阴影里。她目光落在坎贝琪被阳光勾勒的轮廓上,又低头看看杯口氤氲的热气,眼神放空。
“……丹尼尔斯总爱摸口袋找硬币。霍夫曼说他的咖啡不加糖会死……”赛琳娜的声音突兀地在机器的嗡鸣中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粘稠的湖水,几乎没有任何涟漪,干涩又平淡,“……米勒……说过想请他姐来这里……看看他执勤的样子……”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断续,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垂眼看着纸杯边缘模糊的鹰徽,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杯壁。那些名字,每一个都像冰冷的烙铁,在说出口的瞬间烫得她指尖一缩。
坎贝琪倚靠在冰冷震动的空调外机外壳上。日光给她侧脸的轮廓描上金色的边,也将她另外半边脸沉在浓重的阴影里。她原本随意投向下方街区的目光并未移动,仿佛赛琳娜那几句干涩低语不过是风穿过空调扇叶发出的另一种稍显不同的呜咽。
然后,就在赛琳娜几乎以为那些字句已经散落在楼顶的风里时,坎贝琪动了。
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倚靠的姿态,头颅只是极其轻微地、朝着赛琳娜的方向倾斜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度。没有言语,没有点头。甚至连一个表示“听见了”的眼神都没有给予。只是这个微小到极致的姿态偏移,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捕捉到了空气中振动频率的异常,让赛琳娜感觉心脏猛地被那只无形的探针刺了一下,骤然锁紧。
嗡鸣依旧。风声掠过屋顶空旷的平台。楼下的街区如同凝固在一张肮脏画布上的静物。几片干燥的落叶打着旋儿,被气流卷到赛琳娜蜷缩的脚边。坎贝琪的身体再次回到了那种近乎雕塑的静止状态。只有阳光在她金发上缓缓移动,如同缓慢流淌的沙。
“……”
赛琳娜盯着脚边那片落叶。她把怀里原本只是捧着的那只温热纸杯,慢慢收紧,一点点向上移动,贴向自己脸颊。温热的杯壁隔着薄纸熨帖着皮肤下奔流的血液,那感觉有些烫,却奇异地压下了眼眶深处新一轮汹涌酸潮的势头。
她低头,嘴唇轻轻地、试探性地贴在了纸杯边缘,吹了吹。
一小股温热的、带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淡淡奶味的热气,轻柔地扑向她的嘴唇和鼻尖。
是牛奶?温水?还是那种难喝但起码能补充糖分的应急流食?赛琳娜没深究。她只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吞咽的动作依旧有些艰难,喉咙的干涩在温热液体浸润下稍微缓解,那细微的奶味像最淡最轻的棉线,缠绕着她那颗沉在冰水里的心脏,提供着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拉扯浮力。
警局三层的楼顶平台。西沉的落日最后的光线被远方矗立的废弃工厂高耸骨架切割得支离破碎,像泼溅在巨大画布上的、浓稠粘滞的金红色颜料。空气里的温度在缓慢流失,晚风开始带上明显的凉意。
赛琳娜已经把那个纸杯里的温牛奶喝到了底部。她蜷坐的姿势一直没变,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目光投向逐渐深沉的、泛起紫灰色的天幕。
身后脚步声再次传来,沉重有力,还带着点不羁的节奏。
不用回头,赛琳娜就知道来人是谁。
果然,下一秒,约翰约翰·约翰逊那颗标志性的金毛脑袋就晃荡着出现在了楼顶矮墙的边缘。他吹了个短促的口哨,声音在空旷的屋顶平台上显得格外响亮,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嘿!瞧瞧这是谁!我们的小太阳花终于出壳晒太阳了?”他一步跨上平台,动作利落得像头猎豹。他身上还套着那件帅气的机车夹克,里面是印着不知名乐队涂鸦的黑色T恤,肩上很随意地挂着他那把最爱的泵动式霰弹枪,枪管温温的,带着硝火气,显然刚被擦拭保养过。
他大咧咧地走向缩在墙根的赛琳娜,咧着嘴笑着,露出一口足以去拍牙膏广告的白牙。走到近处,他脚步慢了下来,那双总是带着点慵懒玩味的蓝眼睛像最精密的扫描仪,迅速将赛琳娜全身上下扫过一遍:红肿但不再肿得像核桃的眼睛(虽然还有血丝),蜷缩但总算不僵硬得像石雕的姿态,最重要的是——抱着一个明显空了但似乎是被好好喝光的牛奶杯?
约翰约翰眼底深处那点不易察觉的担忧终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货真价实的、属于他的那种没心没肺的活力。他用力一巴掌拍在震动的空调外机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对着靠在旁边的坎贝琪扬了扬下巴:
“哄人哄得不错,比你姐强多了!看看!这气色,这精神头——”他拖长了调子,像是在吟诵赞美诗,随即一屁股挨着赛琳娜旁边的墙根就坐了下来,“比昨天那蔫黄瓜样好多了!”他身体撞过来带着一阵风,差点把赛琳娜挤得歪倒。
“约翰约翰!”赛琳娜被他撞得手一抖,空纸杯差点掉地上,皱着眉头往旁边挪了一下,“挤死了!离远点!”
“啧!”约翰约翰毫不在意地甩了甩额前的金发,“看你精神恢复就放心了,趁天还没黑透,正好去酒吧,我请客!让他们开瓶真正的好东西!”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老乔昨天刚弄了点好东西!管它叫‘曙光金标’!绝对够……嗷!”
他话音未落,脑袋后脑勺就挨了隔着半米飞来的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砸得不重,但很精准。
是坎贝琪一直捏在手里的另一个没拆封的压缩饼干条(显然是塔拉哈西塞给她的)。她看都没看捂着后脑勺扭过头来的约翰约翰,声音平平地砸过去两个字:“不行。”
“坎贝琪你太扫兴了!你姐绝对不会这么说!”约翰约翰揉着后脑勺,不满地抗议,“小太阳花都这样了,喝点酒怎么了?总比抱着空牛奶杯强吧?”
“弗拉格的假条,还有,别拿我和姐姐比较。”坎贝琪言简意赅。意思是,这是“休养”,不是让她跑去酒吧撒疯。
“啧……”约翰约翰还想反驳,赛琳娜却出人意料地开口了。
“我不想喝酒。”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点低哑,但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