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第三十二街区的雨下得没完没了,空气湿冷黏腻得像裹尸布,铁锈和腐木的霉味混着消毒水钻进鼻腔。警局一层大厅依旧是熟悉的喧嚣,消毒水混合着廉价咖啡的怪味、湿透外套的潮气、汗味儿,还有居民永无止境的唠叨。
赛琳娜·凯勒斯脑袋枕在冰凉的金属台面上,小麦色的脸颊都快压扁在投诉记录本上了。眼皮打架,手指凭着肌肉记忆在终端光屏上滑动,把“哥伦布后院放水导致门槛发霉”、“感染麻雀空调外机开演唱会”、“隔壁霍金斯太太的食人花藤蔓越狱爬墙”这种破事儿挨个归档。嗡嗡的抱怨声浪像是钻脑子的苍蝇。
突然,一阵不寻常的喧闹硬生生劈开了湿腻的空气,从大门外凶猛地灌进来。声音整齐划一,尖利刺耳,透着股排练过的、近乎狂热的劲头:
“权力!尊重!生存空间!”
“哥伦布也是人!”
“反对歧视!停止暴力清除!”
赛琳娜一个激灵抬起头,差点把记录本掀飞。旁边的薇琪塔·拉戈隆正用她新打磨得锃亮的三棱军刺剔指甲缝里的油泥,指尖时不时在那条纹狰狞的放血槽里游走,听到动静也只是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
“什么玩意儿?人权?哥伦布?”薇琪塔的声音比平常更哑,宿醉的阴云还没散干净。她卷发胡乱扎在脑后,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脖颈,低胸的战术背心今天难得规矩了些,大概是因为这见鬼的低温。
“好像……是游行?”赛琳娜探头,下巴搁在台面边缘往外瞅。透过满是水痕和泥点的玻璃门,能看到一小撮人聚集在警局外的雨幕里。人数不算多,二十来个,男男女女都有,看起来也不像三十二区常驻的,衣着相对干净体面。他们挤挤挨挨地打着手写的简陋牌子,在灰蒙蒙的雨里显得特别扎眼:
【哥伦布:被遗忘的公民!】
【停止对行者的恐惧!】
【还他们街道权!】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戴着一副圆眼镜,镜片被雨水糊住也挡不住他激动挥舞手臂时的狂热:“三十二街区是我们的家园!也是这些安静居民的家园!他们只是被灾难改变了一点点!凭什么剥夺他们享受阳光、占据一块落脚点的权利?他们无害!我们需要的是共情!是包容!是……”
薇琪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不大,但在大厅骤然安静下来的诡异氛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慢悠悠把军刺插回大腿外侧的皮鞘,红唇勾起的弧度似笑非笑:“享受阳光?这位先生,你是瞎了还是鼻子堵了?他们身上那股味儿,能把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都掩盖住。”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穿透力,清晰传入门外示威者的耳中。
戴眼镜的男人动作一僵,脸涨红了,像是被薇琪塔的话卡住了脖子。人群一阵骚动。
就在这时,通往二楼的铁质楼梯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弗拉格·斐勒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他没穿厚重的作战外套,只穿了件熨烫平整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身形越发挺拔利落。他刚刚处理完楼上的报告,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惯常紧抿的薄唇似乎比往日放松那么一丝丝。
他目光扫过门口那群情绪高涨的人群,再看向大厅里那些满脸写着活见鬼的居民,最后落到赛琳娜和薇琪塔身上。赛琳娜立刻站直,下意识地想解释。
弗拉格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不用说话。他几步就走到门边,拉开那扇被雨水敲打得噼啪作响的玻璃门。一股裹挟着湿冷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制服衬衫的衣角猎猎作响。
他站在门口台阶上,高出底下人群一个头。雨丝落在他深褐色的短发和肩头,他没在意,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举着标语牌的脸。没有审视,只是看。
“谁是负责人?” 弗拉格的声音响起,不高,穿透力却极强,像低音鼓,瞬间盖住了所有零散的叫嚷。
激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种无言的压力,比喊话更有效。
眼镜男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气势:“我……我是‘行者权利关注协会’的发言人,杰森·奥布莱恩!我们要求……”
弗拉格打断他,语气依旧是那种没有起伏的平稳:“陈述要求。一条一条说。” 言简意赅,不容置疑。他甚至没问“你们是谁”,“想干什么”这种废话。
杰森·奥布莱恩被他一句话堵得有点噎住,准备好的慷慨激昂全没了用武之地。他脸皮抽动了一下,有点恼火:“我们的要求很明确!第一,停止UTF巡逻队对无害哥伦布的任意驱逐和干扰!特别是副队长薇琪塔·拉戈隆!他们在自己的社区,有自由行动的权利!第二……”
弗拉格的目光淡淡扫过他身后那些写着标语的牌子。“自由行动,包括原地僵坐七十二小时阻挡道路?或者,站在私人住宅门口连续摁门铃?” 弗拉格的语气里没什么嘲讽,只是陈述事实,像是在讨论天气,“你们对于‘权利与义务’的概念是否清晰?”
奥布莱恩身后的一个年轻女孩忍不住插嘴,声音尖锐:“那是你们的歧视性定义!他们只是行为模式不同!我们需要适应他们,而不是用暴力驱逐!”
弗拉格的目光落在女孩脸上,停留了一秒。女孩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后退半步。“我们并没有暴力驱逐,当然,不排除有个别警员……”弗拉格看向薇琪塔,没再说什么,只是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
大厅角落里,诺顿太太正裹着厚厚的羊毛披肩看热闹,一听“七十二小时僵坐”、“摁门铃”和“暴力驱逐”,立刻想起自己那阳光宝座和活动中心的弹坑,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老太太尖利的嗓门穿透了雨声:
“适应?!呸!你怎么不去适应一个礼拜不洗澡还带味儿、戳你家门口拉屎拉尿的怪胎?!我的风湿就是让那个占座的鬼东西冻出来的!还有地板!我那块地板!好大一个洞!全是这些安静居民惹出来的破事!”她越说越激动,手指哆嗦着指向门外。
门口的人群被老太太突如其来的爆发喷得集体噤声,面面相觑。杰森·奥布莱恩试图反驳:“这位夫人!请不要用侮辱性的词汇……”
“侮辱?”诺顿太太火力全开,“老娘说怪胎都算客气!队长!警长!您给评评理!”她像是找到了组织,目标直指门口的弗拉格,“这些吃饱了撑的少爷小姐不在自己家呆着,跑咱们这破烂地界指手画脚,让他们自己领一个‘安静居民’回家供着去!看他们还喊不喊共情包容!”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某些痛处,门外队伍里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脸上顿时露出被冒犯的神色,似乎觉得和一个老太太吵架有失身份。一个穿着精致呢子大衣、戴着珍珠项链的中年女士皱着眉,拉了拉奥布莱恩的袖子:“杰森……跟这种没素质的人理论没有意义……而且雨真的大了……”
队伍内部明显出现了裂痕和动摇。那些之前被煽动起来的狂热,在冰冷的雨水、警局大厅里射出的或愤怒或嘲讽的目光、以及一个实际存在的问题——“你愿意领一个回家吗”——面前,迅速冷却、消融。
奥布莱恩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精心准备的逻辑、道德高地、理想主义话语,在诺顿太太这种底层幸存者毫不讲理的愤怒质问和弗拉格简单直接的事实反问面前,不堪一击。他能感觉到身后成员的退缩和沉默带来的压力,雨也越下越大,寒意渗进骨头。
“……我们会持续关注的!也会向市议会反映情况!”他只能勉强丢下一句场面话,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然后对着身后人使了个眼色,“先离开吧,这里没有争辩的必要了!”
游行队伍顿时有些溃散,人们手忙脚乱地收起被雨水打湿变形的手写牌子,伞也没撑,像一群淋了水的鸡,灰溜溜地推搡着、低声抱怨着,迅速消失在冰冷的雨幕中。
薇琪塔靠在门框边,看着那群人狼狈的背影,发出一声又轻又冷的嗤笑:“嘁,还以为多硬气。连点雨点子都扛不住。”她歪头看向旁边的弗拉格,妩媚的脸上露出点坏笑,“老大,一句话就震住场子的本事,教教我呗?”
弗拉格瞥了她一眼,抬手抹掉眉毛上凝着的水珠:“本事……呵,你只要少在讹钱这方面下功夫,早就自己悟出来了。”他没再看外面,转身往大厅里走,边走边脱下被雨水打湿的毛衣搭在臂弯。那件黑色的合身毛衣显出紧实流畅的背肌轮廓。
赛琳娜终于能插上话了,松了口气:“队长,这些人哪儿冒出来的?”
弗拉格走向楼梯口,声音没什么波澜:“‘行者权益关注协会’。三十二街区的有钱人家搞了个‘灾难同情者俱乐部’。他们比较闲。” “俱乐部?”薇琪塔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富太太们的新宠物项目?怎么不来抓几个霍默回去当吉祥物?”
弗拉格脚步没停:“想法转告霍默。它们肯定有兴趣。”一句淡淡的回应,听不出是玩笑还是陈述。他人已经到了楼梯边,正要上楼。
“队长!”赛琳娜连忙叫住他,拿起终端板,“那个……还有个事儿。巴顿老先生,住第七巷子尽头那个红砖房的,您记得吧?他刚才……嗯……报案。”
弗拉格停下脚步,微微侧身:“巴顿先生?”
赛琳娜表情有点古怪:“他说……他孙子‘阿尔菲’丢了。他到处找不着。”
薇琪塔噗一下又笑了,抢在弗拉格前面说:“他孙子?就那个扎俩冲天辫、没事老追着哥伦布吐口水的小胖墩?叫什么来着……托比?那小子丢得挺好,省得整天制造噪音污染。”
赛琳娜摇头,有点无奈:“不是亲生的孙子阿尔菲。是他……呃……收养的……宠物。一只感染变异的……蜥蜴?或者大壁虎?他说是灾难前养的绿鬣蜥变异来的。”
薇琪塔眨眨眼:“……蜥蜴?叫阿尔菲?”她忍不住咂咂嘴,“老爷子品味挺别致。什么时候丢的?”
“就今天,老爷子午睡醒了就不见‘阿尔菲’了。说小家伙虽然变异了,长得有点丑,皮肤灰绿灰绿还坑坑洼洼的,但脾气温顺,平时就在他家后院棚屋爬来爬去,最多吃点蟑螂苍蝇,从不惹事。老爷子急得不行,说那是他老伴儿留下的念想。”赛琳娜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复述。
弗拉格一直安静听着。这时,他目光扫过赛琳娜,又看了看薇琪塔:“谁去?”
薇琪塔立刻来了精神,抢答似的举手:“我我我!我去!”她对着赛琳娜挤挤眼,红唇勾起一个极其暧昧的弧度,“找大壁虎?多浪漫的小任务啊~姐姐带你去见识见识?”她的手不老实地想往赛琳娜腰上搭。
赛琳娜一个激灵,跳开半步:“薇琪塔姐姐!我去找塔拉哈西归档投诉了!” 她抓起终端板就跑,速度快得像逃命。
薇琪塔得意地冲她的背影吹了声口哨,转头看向弗拉格,眼神亮晶晶的:“老大,批准吧?绝对……嗯,低调处理,保证老头找回他那绿色哥布林。”她拍胸脯保证。
弗拉格看了她两秒,眼神似乎在她那张写着“我要捣乱”的脸上停顿片刻,随即目光落在她腿侧那把闪着寒光的三棱军刺上。
“目标是一只变异绿鬣蜥。”弗拉格的声音沉稳依旧,“找到,抓住,完整无损带回来。别让它串在军刺上烧烤。”他特意在“串”字上加重了语气。
薇琪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撇撇嘴,很不情愿地把手从刀柄上移开,小声嘟囔:“……知道啦,扫兴。”她把温彻斯特步枪往肩上一甩,“保证给您带个活蹦乱跳的阿尔菲回来!”她拖着尾音,带着一种去郊游似的轻快步伐,朝警局后门走去。
弗拉格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想叹气,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转身上楼。大厅恢复了低沉的嗡嗡声,夹杂着诺顿太太还在意犹未尽的数落声。雨滴继续敲打着玻璃,像一首没完没了的背景噪音。角落阴影里,那个之前站在墙边的老年哥伦布似乎被遗忘在争吵的余波中,依旧用它僵硬的手,“擦拭”着那扇永远擦不干净的磨砂玻璃窗。它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规律又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