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贝琪·拉戈隆右臂的绷带雪白得刺眼,从肘部缠到手腕,固定在战术夹克外的三角巾里,像个过分隆重的装饰品。清创缝合的麻药劲儿还没全退,整条胳膊又沉又木,残留着缝合线拉扯的钝感。她站在警局三楼楼梯口,看着走廊尽头塔拉哈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塔拉哈西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正对着通讯终端指手画脚地解释着什么,脑门上的汗珠亮晶晶的,一只胖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像在扇什么看不见的苍蝇。
“……是的,长官!账目明细……对,D5区域清理间接损失……是,包括‘目标对环境设施的破坏性接触’……长官!不是我们破坏!是那个霍默它……”塔哈拉西的声音带着种溺水般的绝望。桌上那张皱巴巴的、印着“$2750”的损失单被风扇吹得瑟瑟发抖。
坎贝琪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薇琪塔的风格和遗留问题,属于“别多管闲事”的范畴。她只在意那辆刚停稳在楼下、溅满污泥的警车——弗拉格已经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快四十分钟了,她按了按还在隐隐发胀的右臂。
“坎贝琪!”
活力十足的声音像颗小炸弹在身后响起。赛琳娜·凯勒斯像一束金色的麦穗旋了过来,胸前挂着个荧光绿硅胶套的崭新平板,和她灰扑扑的战术马甲极不协调。她那两把亮得能当镜子的双管1911老老实实插在快拔枪套里,显然刚在塔拉哈西那儿完成了武器保养课毕业考。
“你回来了?”坎贝琪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又黏回了那扇紧闭的门。
“嗯!”赛琳娜献宝似的把平板举到胸前,屏幕上是花花绿绿一堆社区系统警报。“塔拉哈西说,他被薇琪塔那份‘抽象派账单’缠住了,弗拉格队长让我来找你搭个伙!处理几个居民区的‘噪音小蜜蜂’~”她语调轻快得像要去野餐,“他说…呃,‘跟坎贝琪熟悉下日常流程,保持低强度工作,利于恢复。’”
坎贝琪的目光终于从门板上拔下来,落到赛琳娜那张因兴奋发光的脸上。右臂的钝痛是“勿逞能”的实体警告。处理居民投诉?的确够“低强度”。她极轻微地点了下头。“条件x没我命令不准拔枪,离可疑的绿色活动体至少三米远。”
“绝对服从!”赛琳娜努力挤出严肃表情,手指却已经在平板上划拉起来。“看!第一个目标:F区,奥马尔太太后院!系统标记:‘夜间持续性低频噪音扰民 - 疑似植物来源’?备注……”她念着念着噗嗤乐了,“哈哈哈哈……抱歉…邻居投诉说……像有男人在她家后院树底下打呼噜!打呼噜的树?这地方还有什么是正常的?”
坎贝琪没笑,转身往楼下走。赛琳娜抱着亮闪闪的平板,小跑着跟上。“坎贝琪?你说那树会不会是棵基因突变的……睡眠呼吸暂停榕?”
“闭嘴,看路。”坎贝琪的声音毫无波澜。
弗拉格办公室的烟雾浓得能当防弹衣。廉价雪茄的苦味在空气中凝固。窗户紧闭,隔绝了外面哥伦布的缓慢游荡和零星的引擎声。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一道深刻的旧划痕。那截沾血的剪枝剪金属柄的高清照片在屏幕上反复放大,接口处的打磨痕迹清晰得刺眼。他关掉图片,深吸一口冷掉的苦咖啡,试图压下喉头翻涌的疲惫和对那晚帕克巷事件的阴影。事情发生,解决,向前看。这向来是他的准则。他点开内部通讯频道,声音低沉:“塔拉哈西,坎贝琪的报告归档了吗?让她注意右臂限制活动范围。另外,”他顿了一下,“那张单子,按高危环境清缴间接损失走流程申请。理由……目标造成非计划性公共设施毁损。附现场照片。”
通讯那头传来塔拉哈西松了口气的回应:“收到,报告已归档,申请这就……”
弗拉格直接掐断了通讯。他把烟蒂捻灭在烟灰缸里,起身,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涌入,暂时冲淡了满室烟臭。他看向远处铁灰色的街区轮廓,目光重新变得专注而坚硬。眼下有太多现实问题需要解决,比如西区废弃医院那批急需的疫苗冷链储存问题。没空纠缠无解的死物。
F区的居民楼排得跟豆腐块似的,灰扑扑地立在下午的阳光里。奥马尔太太,一个顶着满脑袋怒放花白头发的矮胖老太太,裹着条色彩爆炸的毛毯杵在院门口,手里挥舞着一根沾着面粉的擀面杖,唾沫星子能喷三米远。
“……就是它!那棵挨千刀的树!整晚整晚!像灌了十斤老白干的黑熊睡死在里面!我隔壁斯文森家那瞎眼老猫都要神经错乱了!”她用力把擀面杖戳向自家后院角落。
坎贝琪和赛琳娜顺着看过去。后院不大,堆了些破烂花盆杂物。墙根孤零零杵着一棵“树”,形态诡异。主干短粗扭曲,树皮灰绿瘤结,像盘踞一团的活物。树冠稀稀拉拉耷拉着几片半死不活的叶子。
赛琳娜举着平板,启动放大镜功能,嘴里念念有词:“基础绿光波段稳定……树冠区检测到……气流涡旋?”她迷茫地抬头看坎贝琪,“怎么处理噪音?给它买耳塞?”
坎贝琪没搭理她。她只站在院门口安全距离,用没伤的左手指了指盘虬的根部气从深处。“噪音源是气流过根腔共振。风向变化所致。物理阻断。”语气陈述事实。她转向气咻咻的老太太,“老太太,有没用的旧床垫?”
奥马尔太太一愣:“旧床垫?车库顶上塞着一张!破弹簧差点把我孙子门牙磕掉!”
“我去拿!”赛琳娜自告奋勇冲出去。
几分钟后,她吭哧吭哧拖着一张破得露弹簧的老古董床垫回来。坎贝琪指挥着,两人合力(主要是坎贝琪用左肩和身体死扛,赛琳娜憋红脸猛推)硬是把这大家伙怼进那处根系空腔上方,严丝合缝堵死了气流通道。
“行了。”坎贝琪拍掉左肩蹭的灰,示意赛琳娜记录。“居民奥马尔太太,噪音源已物理隔离。如再出现持续异响,考虑是否有霍默或霍金在根部活动,立刻联系UTF,锁门窗,勿自行处理。”例行公事,最后补一句,“结案。”
随着那微弱的气流声彻底被破床垫闷死,后院陷入一种突然失聪般的寂静。
奥马尔太太脸上的怒焰瞬间熄灭,嘴巴张成一个巨大的O形。她呆滞地听了听空寂的空气,看看面无表情的坎贝琪,看看气定神闲的赛琳娜,又看看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树根和那张突兀的床垫……老太太猛地扔掉擀面杖,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叫:“圣母玛利亚!安静了!天使!你们是天使!”她像颗炮弹冲上来,廉价花露水味儿混着厨房香料味瞬间将两人淹没。她先狠狠熊抱了一下坎贝琪,扯到对方伤臂也浑然不觉(坎贝琪绷紧身体,眉头都没动一下),又结结实实拥抱了赛琳娜。“太感谢了!我给你们做最地道的俄式馅饼!管饱!”说完转身就要冲向厨房。
“不必!”坎贝琪斩钉截铁,音量足以冻住老太太的脚。“紧急任务,下一位。”她转身就走。
赛琳娜手忙脚乱在平板上戳“结案确认”,留下几个油乎乎的手指印。她学着坎贝琪绷着脸挺起胸,维持警员威严,小碎步追了上去。走出院门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夕阳把“弗兰克”(她在心里给树起了名字)的树影拉得老长,塞满破烂弹簧的床垫顶上,孤零零躺着一片金黄的枯叶。
没走出两个路口,一阵持续、尖利刺耳的汽车鸣笛声混着男人的破口大骂轰炸过来。
“……该死!滚开!老子的私人车位!你个死肉桩子!老子付了钱的!滚!”
坎贝琪眉头拧紧。赛琳娜抱着平板兴奋地冲上前:“第二案!G区第七大街!居民皮特先生投诉:哥伦布强占其私人停车位!多次鸣笛、驱赶无效!情绪…额…相当不稳定!”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穿着油腻工装背带裤、顶着锃亮地中海、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正用力拍打一辆破旧卡车的引擎盖,唾沫横飞。卡车旁,一个穿着褪色格纹衬衫和肥牛仔裤的男性哥伦布,歪着头,僵硬地站在画着白线的停车位里,浑浊的眼睛茫然“凝视”着前方墙壁上一块掉漆严重的、疑似啤酒广告的破画片,对近在咫尺的噪音风暴置若罔闻。
皮特先生看见警员,立刻调转火力:“嘿!嘿!总算来了!快把这垃圾弄走!杵这儿一星期了!按喇叭!拿石头砸!屁用没有!比石头还硬!”他愤怒地踹了一脚卡车轮胎。
坎贝琪已经一步上前,左手按在卡车引擎盖上,挡在快要吐沫星子洗脸的距离外。她下巴朝哥伦布一抬:“判定:无害哥伦布。警队手册第七章:禁止噪音、击打等刺激手段,避免诱发异常行为。”
皮特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手册?!老子只知道它占了老子的地方!”他指着地上几块碎石头。
坎贝琪的目光掠过碎石,落回那个只对破广告画“情有独钟”的哥伦布身上。她走过去。赛琳娜的心提起来,手指下意识蹭过枪套,想起禁令赶紧缩回。
坎贝琪停在哥伦布侧前方安全距离。她观察那张呆滞的脸和“凝视”方向。目标锁定——墙壁那块颜色剥落得诡异又廉价的啤酒招贴画。她弯下腰,用左手极其小心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枯黄的柳树枝条。没有靠近哥伦布,她走到那堵墙前,举起枝条,对着招贴画斑驳缺损的边缘,极其轻微、极其缓慢地拂过。
一下,两下。
细碎的风卷枯叶的沙沙声。
时间凝固了半分钟。皮特开始烦躁地扭动。
就在赛琳娜憋不住要开口时,那个僵如石像的哥伦布,极其缓慢地、发出老旧齿轮转动的卡顿感,将那颗歪着的头,转动了微不可查的一点点角度。浑浊的眼珠捕捉到了柳枝拂动带来的画面边缘变化。它甚至更往前倾了一丁点身体。
坎贝琪没停。柳枝拂动的方向不变,幅度稍稍引向人行道宽阔一侧。脚步,极其轻微地,顺着墙根平移。
一步。一步半。
哥伦布僵直的脖子跟着拂动的方向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挪动着角度。它那两条柱子似的腿,竟也缓缓地、一步一顿地,跟着挪动了一下,又一下。
它动了!像个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的笨拙木偶,跟着柳枝拂过广告画边缘的节奏,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离开停车位白线范围,挪到了人行道稍宽、又不妨碍行人的角落边缘!位置恰好——距离破画片更近了几公分,它似乎更“满意”了。
皮特眼睛瞪得溜圆,下巴都快掉地上。赛琳娜目瞪口呆,无声地朝坎贝琪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坎贝琪扔掉柳条,语调依旧平坦:“位置已调整。非紧急情况,勿再干扰。结案。”她拿出记录仪,对着哥伦布的新位置和皮特的卡车拍了照,照片里皮特的表情极其精彩。
皮特张着嘴,看看角落那尊新“石雕”,又看看自己终于空出来还带着白线的车位,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半句话也憋不出来。
赛琳娜憋着笑在平板上划拉着结案确认。两人刚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钥匙拧动引擎的声音,还有皮特带着点羞恼的嘟囔:“……该死……神了……”
第三个报警点出现在地图边缘,一个老旧社区花园附近。警报类型:“动物源性高频噪音污染”。备注写得有点慌:“像是猪在尖叫……但叫声像警笛!很多只!就在灌木丛里!根本没法休息!”
“尖叫的猪?像警笛?”赛琳娜的眼睛立刻亮得像探照灯,“这肯定比哥伦布搬家好玩多了!”
坎贝琪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加快了脚步。奥马尔太太激情的道谢声,和皮特那句羞恼的“神了”,被她们甩在身后渐渐消散的空气里。
老旧社区花园像一块被遗忘的绿绒破布,杂草在修剪过的痕迹上张牙舞爪。几个居民缩在自家阳台,忧心忡忡地指着花园中心那片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杜鹃花丛。还没走近,一阵极其刺耳、频率尖锐得能钻透耳膜的噪音就从花丛深处持续不断地炸了出来
声音短促、尖利,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震颤,此起彼伏,混杂重叠,活脱脱是警笛的混乱山寨版,而且……还真的是猪叫,只是被拔高了无数倍,变异得诡异。
“天哪!就是这声音!”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捂着耳朵,对走过来的坎贝琪和赛琳娜喊,“持续快一小时了!太吓人了!像……像有群疯猪开着警车在花丛里开派对!”
赛琳娜一脸惊奇加兴奋,抱着平板就要往声音源头冲。“等等!”坎贝琪左手一把揪住她的战术背心后领,直接把人拽了回来,力道大得让赛琳娜差点后仰。坎贝琪的声音冷得像冰:“说了,离可疑活动体至少三米。你想给猪当口香糖?”
赛琳娜被勒得直翻白眼,赶紧乖乖站定。坎贝琪自己也没靠近那片嘶吼的花丛,锐利的目光扫过周围环境,最终落在花园角落里一个锈迹斑斑的旧物上——一个被遗弃的空心水泥管道,斜插在地里,开口对着花丛方向。
她走过去,左腿抬起,狠狠一脚踹在那根空心水泥管的侧面。
咚!!!
沉闷的撞击声混着水泥剥落的簌簌声,骤然压过了那片尖利的“警笛猪叫”。
花丛里的疯狂尖叫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停止。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但安静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那些“警笛猪”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激怒了,刺耳的尖叫骤然炸响,比刚才还要疯狂,甚至能听到花丛内部枝叶被猛烈搅动的哗啦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高速移动冲撞,整个花丛都在剧烈抖动。
“完了完了!给它们惹毛了!”赛琳娜小声哀嚎,手指又忍不住往枪套摸。
坎贝琪没理她。她的脚再次抬起,又是狠狠一脚。
咚!
更加用力的一踹,水泥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花丛里的尖叫声再次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哑火。这次,安静持续了大约十秒。
就在赛琳娜以为它们又要酝酿新一轮尖叫时,花丛深处突然响起一阵……仿佛剧烈喘息的、含混不清的滚喉音,带着浓浓的惊惧意味。紧接着,是急促混乱的蹄爪扒地和植物被摩擦的“沙沙”声。声音似乎正朝着远离坎贝琪的方向、花丛最深处移动,很快就消失了。
绝对的、让人耳朵不适应的寂静笼罩了整个花园。阳台上的居民们纷纷探出头,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坎贝琪拍了拍裤脚的灰。“高频噪音源受惊吓逃逸,方向花丛深处废弃区,无追击价值。”她对赛琳娜说,语气平淡得像在念说明书,“记录:异常动物活动驱离成功,噪音清除。建议居民:花园中心区域暂时列入低光区域,夜间避免进入。结案。”她拿出记录仪,对着安静的花丛拍了张照。
赛琳娜愣了几秒,才手忙脚乱地在平板上戳点确认。她看着坎贝琪那平静无波的侧脸,再看看那片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寂静花丛,忍不住小声嘀咕:“坎贝琪……你是怎么想到踹管子比开枪有用的?”这种解决方式简直超越了她的想象力。
坎贝琪没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看逐渐染上橙红的天色。“时间到了。”她转身,步伐稳定地向警局方向走去。
赛琳娜赶紧小跑跟上,低头在平板上把最后一份报告归档。在关上“尖叫猪”事件页面时,她飞快地在备注栏悄悄加了一行小字:【处理方法:物理驱散(声音源干扰)。警员备注:效果堪比交响乐指挥。下次试试用喇叭?】
阳光将她们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投在空旷的街道上。警局那栋陈旧的三层建筑在傍晚的暮色中轮廓清晰,像一座疲惫却坚硬的孤岛。几具无害的哥伦布在街角缓慢踱步,如同时光凝固的背景板。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灰烬气息,但城市依然在以一种扭曲而顽固的方式……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