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年 3 月 7 日)
06:15 临时 ICU
一夜未熄的钨丝灯把天花板烤得发黄。
祖闻达拖着 21 岁的身体,却顶着 38 岁的清醒,守在 12 床旁。
病人——那名 27 岁的男性 SARS 患者——SpO₂ 像坏掉的秒表:
88 % → 85 % → 82 %,每一次跳动都往深渊滑。
老式 Servo 300 呼吸机嘶嘶作响,潮气量 400 ml,PIP 45 cmH₂O,
PEEP 12 已经顶到这台机器的极限,氧浓度 100 %。
再往上,只剩祈祷。
“肺顺应性掉到 22 ml/cmH₂O,”
祖闻达在病程录上写,钢笔尖划破纸页,
“相当于把两个肺泡在铁桶里挤。”
路清奇端着一杯速溶咖啡进来,纸杯上印着褪色的“福”字。
“昨晚没睡?”
“睡了 40 分钟,梦见自己给自己插管。”
路清奇把咖啡递给他,指尖碰到他的指节,
烫得两人同时缩了一下。
07:02 血气单
pH 7.19,PaO₂ 48 mmHg,PaCO₂ 60 mmHg,乳酸 5.8 mmol/L。
祖闻达盯着那串数字,耳边却响起 2025 年 ECMO 团队的口号:
“PaO₂ < 60 且 FiO₂ 100 % 超过 6 小时——上机黄金窗。”
可这里没有 ECMO,连台像样的血泵都没有。
07:10 简易俯卧位通气
“翻!”
四个医护、一个孕妇、两个呼吸机、无数管线,
像拆炸弹一样把病人从仰卧翻到俯卧。
没有翻身床,没有硅胶垫,
只有两张垫了棉被的担架拼成“人”字。
病人 85 kg,每一次挪动都在挑战腰椎间盘。
路清奇跪在床头托头,祖闻达跪在床尾托脚,
两人目光隔着病人汗水浸透的床单交汇。
翻完,SpO₂ 从 82 % 升到 90 %,
像溺水者被拽出水面又呛了一口气。
07:40 孕妇二次告急
凌晨剖宫产的产妇,32 周双胎剩一子,
现在被紧急推回 ICU。
T 39.8 ℃,BP 70/40,子宫收缩乏力,阴道流血 600 ml。
没有 B 超机,没有宫腔球囊,
只有 6 U 浓缩红细胞、2 U 血浆、1 g 氨甲环酸。
产科二线在电话里喊:“马上切子宫,不然母体 DIC!”
可手术间排到了下午。
祖闻达用手指按在产妇桡动脉上,
脉搏细得像一根游丝,随时会断。
“路清奇,上 CRRT,边滤边补,把乳酸拉下来,
给子宫争取 4 小时。”
“管路只有一套,给了孕妇,12 床怎么办?”
“12 床先俯卧位顶着。”
决策在 10 秒内完成,像一次盲穿股动脉。
08:05 手摇 CRRT
旧 BM25 血泵像拖拉机,
每转一圈发出“哐当”一声。
管路预冲 2000 ml,用的是自配碳酸氢盐置换液。
祖闻达扎右股静脉,一针见血;
路清奇固定管路,手指稳得像在缝 6-0 Prolene。
超滤量 300 ml/h,血压在 30 分钟内升到 90/50。
产妇意识恢复,第一句话是:
“医生,我孩子……”
祖闻达蹲下去,握住她手:“大女在暖箱,吃奶 5 ml 了。”
他撒谎了——暖箱里的大女其实还在无创通气,
但他必须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09:30 呼吸机罢工
12 床突然报警:
“HIGH PRESSURE”红灯狂闪。
祖闻达冲过去,发现积水杯满溢,
管路像灌满水的消防栓。
他徒手拆下 Y 型接头,
污水溅到护目镜,糊住视线。
重新接回,呼吸机却拒绝启动——
老旧压缩机过热,自动停机保护。
病人 SpO₂ 瞬间掉到 75 %。
“手动通气!”
路清奇把简易呼吸囊塞进他手里,
自己跪在床头托下颌。
两人交替捏囊,频率 20 次/分,
每一下都像在给死神做胸外按压。
10 分钟后,维修师傅拎着扳手冲进来,
重启压缩机——
绿灯亮,报警停,SpO₂ 回到 84 %。
祖闻达瘫坐在地,汗水顺着内层口罩流到下巴,
像一条滚烫的河。
10:15 氧气瓶告急
后勤推车进来,氧气瓶只剩 5 瓶,
全院用量是平时的 8 倍。
“省着用,PEEP 降到 8,FiO₂ 降到 80 %。”
祖闻达在医嘱单上写,钢笔尖抖得划破纸。
路清奇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人民日报》:
“昨夜,小汤山医院破土动工,10 天交付 1000 张床位。”
他指着照片里密密麻麻的挖掘机,
“再撑 10 天,就有 ECMO 了。”
祖闻达苦笑——
他知道小汤山 4 月 15 日才收病人,
而 12 床等不到那天。
11:00 孕妇出血再发
CRRT 运行 2 小时,产妇阴道流血 800 ml,
子宫软如水袋。
凝血功能崩了:PT 28 s,APTT 90 s,纤维蛋白原 0.8 g/L。
没有冷沉淀,没有纤维蛋白原浓缩剂,
只有 6 U 血浆和 1 g 氨甲环酸。
产科二线电话里吼:“必须切子宫,不然 30 分钟内死亡!”
可手术间被另一台主动脉夹层占用。
祖闻达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路清奇,把子宫动脉结扎了。”
“在这儿?ICU 床旁?”
“对,开腹 6 cm,用血管钳盲夹。”
路清奇盯着他看了 3 秒,点头:“好。”
11:20 床旁开腹
没有层流,没有电刀,
只有一把普通外科包、一把蚊式钳、一把手电筒。
产妇局麻 1 % 利多卡因 20 ml,
切口选在耻骨联合上 4 cm。
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祖闻达的鞋套。
他用手指沿着子宫下段摸,
摸到两侧子宫动脉搏动,
蚊式钳“咔哒”一声夹住。
出血瞬间减少。
整个过程 7 分钟,
像一场没有无影灯的战斗。
12:00 血氧曲线归零
12 床病人 SpO₂ 突然从 84 % 掉到 60 %,
波形变成一条直线。
心电监护:室颤。
祖闻达冲过去,除颤仪是 2003 年老式单相波。
200 J——充电——放电!
胸廓弹起,心电图依旧直线。
肾上腺素 1 mg 静推,
再除颤 300 J——
依旧直线。
路清奇跪在床头做胸外按压,
汗水滴在病人胸口,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30 分钟后,时间宣布失败。
死亡时间:12:32。
12:35 尸体通道
白布盖上那张 27 岁的脸。
祖闻达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攥着那张氧合曲线打印纸,
像攥着一条断掉的命运。
路清奇走过来,把一杯冷水塞给他。
“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算到压缩机会罢工。”
“你算到了又怎样?这里没有 ECMO。”
祖闻达抬头,眼睛里全是血丝:
“如果我连一个人都救不了,
我拿什么救 2025 年的你?”
13:00 空病床
12 床空了,床单被汗水和血浸透。
祖闻达亲手拆下呼吸机管路,
每一节都沉甸甸的,像灌了铅。
路清奇站在他身后,声音轻得像怕惊动谁:
“下一个病人已经在门口。”
祖闻达深吸一口气,把管路扔进黄色垃圾桶。
“那就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