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年 3 月 5 日 12:00—24:00)
12:07 急诊走廊
午饭点,却只闻得到过氧乙酸和泡面的混合味。
祖闻达端着一次性饭盒,扒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2025 年的自己早习惯了低温冷萃、低 GI 轻食,
而此刻,饭盒里漂着一层辣油,像动脉里流动的脂肪斑块。
“吃不惯?”
路清奇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他旁边,
把自己的盒饭推过来:番茄炒蛋、清蒸鸡胸,
唯一奢侈的是一只剥好的溏心蛋。
“我早上在食堂抢的最后一份,别嫌弃。”
祖闻达盯着那只蛋,
脑海里闪过 2025 年 ICU 办公室里的恒温蒸蛋器——
路清奇总把蛋黄留在最后,挖给他。
“谢谢。”
他低声说,声音被口罩闷得发涩。
12:30 红色警戒
广播骤响:
“所有一线注意!发热门诊 3 例高热、双肺弥漫渗出,高度疑似 SARS!”
人群像被电击的鱼,瞬间弹起。
路清奇筷子一扔:“走,B 超室借机器,去插管。”
12:42 插管室
房间原是旧 CT 机房,临时改成“半污染操作间”。
灯光惨白,墙壁渗水。
病人 27 岁,男性,T 40.1 ℃,RR 45,SpO₂ 68%。
没有可视喉镜,没有镇静泵,
只有一块 7.0 号加强管、一支 100 mg 丙泊酚、一支 50 mg 琥珀胆碱。
“我主刀,你递管。”路清奇戴上双层手套。
祖闻达却伸手拦住:“我来。”
路清奇挑眉:“确定?”
“确定。”
——2025 年,他一年插管 400 根;此刻,他必须用 21 岁的手复现肌肉记忆。
头后仰、嗅花位、喉镜入口——
会厌翻起,声门像一道苍白裂缝。
导管顺滑到位,气囊充气 8 ml。
接简易呼吸囊,SpO₂ 72→88→94%。
路清奇在口罩里轻轻吹了声口哨:
“教科书级。”
13:05 洗手池
冰水刺骨。
祖闻达摘下手套,腕口已被胶带勒出紫痕。
镜子里,路清奇凑过来,用肩膀撞他:
“实习生这么猛,让我们住院医怎么活?”
水珠溅到睫毛,像细小的泪。
祖闻达忽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知道 22 天后会封城,你会做什么?”
路清奇想了想,认真答:
“先把所有 N95 藏起来,只发给你我;
然后——”
他声音低下去,“然后每天下班一起骑车去天安门吹晚风,
再不吃食堂的辣油面了。”
14:20 爆满的留观区
走廊加床 1 米间距,变成沙丁鱼罐头。
一个孕妇蜷缩在 37 床,口唇紫绀,腹围 95 cm。
路清奇扫一眼病历:孕 32 周,双胎,T 39.6 ℃。
胎心 170 持续 10 min,基线变异消失。
“宫内窘迫,要紧急剖宫产。”
“手术室满,负压舱排队 3 小时。”
祖闻达脑子飞速转:
——没有 ECMO,没有血库,
——孕妇一旦 ARDS,死亡率 60% 以上。
他俯身听诊:双肺底湿啰音,像潮水翻涌。
“先上高流量氧,CRRT 预冲管路,准备肺复张。”
路清奇看他:“你确定孕妇能耐受俯卧位?”
“能。”
祖闻达声音很轻,却像把手术刀,“因为她必须能。”
15:10 简易 CRRT
机器是旧 Baxter BM25,透析液自己配。
管路预冲时血泵“哒哒”空转,像倒计时的秒针。
孕妇收缩压掉到 70 mmHg。
“去甲肾 2 mg 加 50 ml NS,走 20 ml/h。”
药是从内科借来的,标签泛黄。
祖闻达扎颈内,一针见血;
路清奇固定管路,手指稳得像在缝血管。
CRRT 上机第 10 min,超滤 200 ml,SpO₂ 从 74% 爬到 82%。
孕妇意识清醒,抓住祖闻达袖口,声音虚弱:
“医生……保孩子。”
祖闻达喉结滚动,没有回答。
17:55 停电
突然,灯灭。
整层楼陷入漆黑,只剩监护仪的电池报警声。
有人尖叫,有人撞翻输液架。
应急灯亮起幽暗红光,像手术无影灯调到最小亮度。
路清奇一把抓住祖闻达手腕:
“跟我来。”
他们摸黑穿过人流,抵达配电间。
路清奇熟门熟路扳下闸刀,备用电源嗡鸣启动。
灯亮的一瞬,祖闻达看见他额角细密的汗,
以及那双在 2025 年曾经疲惫却仍温柔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电闸位置?”
“我实习的时候在这儿偷过电煮泡面。”
路清奇笑得像偷糖的小孩。
19:30 天台
医院把老锅炉房房顶改成临时休息室。
风很大,带着沙尘。
两人并肩坐在台阶上,一人一只一次性口罩当坐垫。
天边晚霞像肺泡出血的粉红痰。
路清奇掏出两颗水果糖,橙子味,糖纸在风里哗啦响。
“最后一包,分你。”
祖闻达含住糖,舌尖被酸得发疼。
“路清奇。”
“嗯?”
“如果……22 天后,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路清奇侧头看他,眼睛在暮色里亮得吓人:
“那我就学医一辈子,直到把死亡打回娘胎。”
祖闻达笑出声,糖块在舌尖翻了个身,甜得发苦。
21:15 手术室
孕妇最终还是被推进去。
没有负压,没有层流,只有两台旧空调开到最大。
麻醉医生是本院返聘的老主任,手抖,气管插管三次才成功。
祖闻达洗手,机械而沉默。
路清奇站在他对面,二助。
手术刀划开皮肤那刻,孕妇血压 50/30。
“大量失血,DIC!”
“快,血浆!”
血库告急,AB 型血浆只剩 2 U。
祖闻达脑子闪过 2025 年的大量输血协议:
1:1:1 配比、纤维蛋白原、氨甲环酸。
可此刻,他只有 2 U 血浆和一袋 250 ml 林格。
“氨甲环酸 1 g 静推,冷沉淀 6 U 申请!”
他喊得破音。
路清奇看了他一眼,没问为什么知道冷沉淀的用法。
22:40 新生儿
双胞胎取出,大女 1480 g,小男 1320 g。
哭声像猫叫,Apgar 3 分、4 分。
没有新生儿科 ICU,只有一台旧暖箱。
祖闻达把气管导管剪成 2.5 mm,自制新生儿插管。
路清奇用 20 ml 注射器当简易 T 组合复苏器。
3 分钟后,大女心率升到 100 次/分。
小男却始终没有心跳。
手术灯“啪”地暗了半盏。
无影灯下,路清奇沉默地给小男做胸外按压,
一下,两下,像按在祖闻达自己的心脏上。
23:11,小男宣告死亡。
大女被抱出手术室时,孕妇眼角滑下一滴泪,
落在蓝色无菌单上,晕开深色圆点。
23:30 尸体通道
医院后门,太平间外。
风卷起白布,像掀开的肺叶。
路清奇靠在墙上,点了一支烟——
2003 年的他还抽烟,薄荷味,火光在夜里忽明忽暗。
祖闻达站在他对面,手里攥着一只温热的听诊器。
“今天,我们救了一个妈妈,一个孩子。”
路清奇吐出一口烟,“另一个孩子,没救成。”
祖闻达声音沙哑:“以后,我们会救更多。”
路清奇看着他,忽然伸手,
把烟递到他唇边:“尝一口,麻醉。”
祖闻达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呛得直咳。
路清奇笑,把烟掐灭,
然后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像累极的孩子。
00:00 跨日
医院钟楼敲了十二下。
急诊的灯依旧惨白。
祖闻达抬头,看见走廊尽头电子钟跳到 3 月 6 日。
——距离封城,还有 21 天。
他把口袋里最后一颗橙子味水果糖剥开,塞进路清奇嘴里。
“明天见,路老师。”
“明天见,祖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