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3 年 3 月 5 日
05:47 宿舍楼 6 层
BB 机的尖啸像一把锉刀,把祖闻达从混沌里生生拽出来。
灰绿色屏幕上滚动着红色小字:
【急诊呼叫 实习总 祖闻达 速回院】
他猛地坐起,额头撞上床沿,一阵金星乱冒。
空气里浮着北京早春特有的煤烟味,暖气片还在嘶嘶漏水。
可那不是 2025 年的安康宿舍——
墙皮剥落的角落贴着《流星花园》海报,书桌上摊着 2002 年版的《内科学》和一只旋转的陀螺仪。
他低头,胸牌别在皱巴巴的白大褂领口:
【实习医师 祖闻达 协和八年制 2000 级】
指尖触到塑料边缘,冷得像一块铁。
日历翻在 2003 年 3 月 5 日,星期三,惊蛰。
记忆像被电击同步,两段人生同时加载:
——2025 年 7 月 21 日凌晨,他在安康地下车库给自己 200J 除颤,随后心脏停跳;
——2003 年 3 月 5 日清晨,他 21 岁,大三,第一次穿上白大褂,连气管插管都只在模拟人身上做过 3 次。
两段时间像两条心电图叠加,T 波高耸,随时室颤。
06:15 自行车棚
他推了辆二八大杠,链条哗啦响。
冷风卷着沙粒抽在脸上,像细小的手术刀。
校门口卖煎饼的阿姨还在,葱花香混着脆皮声。
他摸了摸口袋——
2003 年的自己只有 17 块 8,连手机都没有。
而 2025 年的记忆告诉他:
今天,SARS 会正式被命名;
今天,他会第一次遇见 21 岁的路清奇;
今天之后,这座城市将慢慢停摆。
07:03 医院东门
铁栅栏外已经排起长队。
有人戴着纱布口罩,有人用湿毛巾捂嘴,队伍安静得可怕。
一辆 120 鸣笛冲进来,车门拉开,担架上是面色绀紫的老人。
随车护士大喊:
“高热 40℃,血氧 70!”
祖闻达脚步踉跄,差点撞上台阶。
——当年,他只在教科书里见过“ARDS”三个字;
——此刻,他脑子里自动跳出柏林定义、PEEP 表、肺复张手法。
07:22 急诊大厅
塑料帘把空间隔成迷宫。
过氧乙酸刺鼻,像把鼻腔黏膜直接掀掉一层。
分诊台后,一个穿蓝色工业雨衣的人抬头。
帽子压得很低,只露一双眼睛,睫毛在碘钨灯下投出细长的影子。
他低头写病历,钢笔字瘦劲:
【姓名 路清奇 住院医 急诊留观】
然后,他抬眼,目光穿过人群,落在祖闻达身上。
那一瞬,祖闻达听见自己心脏“咚”地一声——像除颤仪充电完成。
路清奇先开口,嗓音带着南方人糯糯的尾音:
“新来的实习生?叫祖——?”
“祖闻达。”
路清奇笑了,眼角那颗小痣跟着轻轻一跳。
2025 年的记忆里,祖闻达吻过那颗痣无数次;
此刻,它陌生而鲜活,像一粒未爆的星。
07:31 更衣室
铁皮柜里飘出霉味。
路清奇甩给他一件蓝色隔离衣、两副纱布口罩、一卷黄色胶带。
“套两层,袖口缠死,别学上一批,脱了口罩喝水中招。”
祖闻达手指发抖,胶带粘错边。
路清奇“啧”了一声,直接上手帮他缠。
指尖擦过腕内侧,像一次不经意的电除颤。
“怕?”
“……不是怕,是冷。”
路清奇把最后一段胶带按紧,顺手拍了拍他肩膀:
“第一次都这样。等插管插到第五根,你就不抖了。”
07:55 留观区
临时加床已经排到走廊。
一个 19 岁男孩蜷缩在蓝色床单上,口唇紫绀,像一条搁浅的鱼。
护士递来血气单:
pH 7.18,PaO₂ 45 mmHg,PaCO₂ 60 mmHg。
路清奇皱眉:“ARDS 早期,得插管。”
转头看向祖闻达:“敢吗?”
祖闻达喉咙发紧。
2025 年的自己能在 15 秒内置入双腔管;
2003 年的这双手,连喉镜叶片都没摸过几次。
可他还是点头:“敢。”
08:07 简易气管插管
没有可视喉镜,没有镇静泵,只有 10 ml 异丙酚和一支司可林。
灯光昏黄,照得咽喉像一口深井。
路清奇站在床头,手托下颌,声音低而稳:
“舌骨上提,会厌后压,别慌。”
祖闻达右手持喉镜,左手捏球囊,镜片挑起会厌那瞬,声门像一道苍白裂缝。
导管滑入 24 cm,气囊充气 8 ml,接上简易呼吸囊。
胸廓起伏,SpO₂ 从 65% 爬到 88%。
男孩睫毛颤了一下,像要醒来。
路清奇在口罩里轻轻吹了声口哨:“第一次就这么稳,天赋异禀啊。”
祖闻达没说话,只觉背后全湿。
08:34 洗手池
冰水哗啦啦。
祖闻达把脸埋进掌心,指缝渗出消毒液的刺鼻味。
镜子里,21 岁的脸苍白,眼下青黑。
路清奇靠在门框,手里攥着一听温热的可乐。
“喏,补充糖分。”
拉环“啪”地一声,气泡涌出。
祖闻达接过来,指尖碰到对方指节,像一次无声的交接。
“你以前在哪个学校?”路清奇随口问。
“协和。”
“八年制?怪不得。”
顿了顿,路清奇又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以后多合作,祖同学。”
阳光从百叶窗切进来,照在两人之间。
祖闻达忽然想起 2025 年复合那天,路清奇也是这么站在光里,对他说:
“以后多指教,祖主任。”
——此刻,他们尚未相爱,却已注定纠缠。
09:00 广播响起
「所有医护人员注意,发热病人继续增加,防护升级,N95 优先供应一线。」
人群骚动。
祖闻达抬头,看见路清奇把最后一副 N95 塞进他手里。
“你戴,我没事。”
“那你呢?”
路清奇指了指自己双层纱布口罩,笑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命硬。”
祖闻达攥紧口罩,掌心全是汗。
——他记得 2025 年的新闻:
「3 月 5 日,某院急诊住院医路清奇,因防护不足感染 SARS,病情危重。」
他猛地抓住路清奇手腕,声音嘶哑:
“今天起,你不许摘口罩,一步也不许离开我。”
路清奇愣住,半晌,轻轻点头:
“好,听你的。”
09:17 急诊门口
120 又送来一车病人。
塑料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
祖闻达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那片未知。
在他身后,路清奇把胶带缠紧袖口,跟了上来。
脚步声重叠,像两条心电图终于对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