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委大楼的监控摄像头转向右侧时,程南一拽着陆昭远闪进了消防通道。
"还有三层。"程南一喘着气,耳朵紧贴着铁门聆听外面的脚步声。陆昭远的血透过衬衫面料渗到他后腰,温热黏腻得像融化的山蜡。
陆昭远突然按住他肩膀:"等等。"他从内袋掏出个银色U盘,"如果十分钟后我没出来——"
"没有如果。"程南一掰开他手指,U盘边缘在掌心留下月牙形压痕,"记得大三民法课吗?你说过共同侵权必须连带责任。"
消防通道的应急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成奇怪的形状。陆昭远低笑时牵动了肋骨的伤,咳嗽声在密闭空间里格外刺耳:"那时候你骂我教条主义。"
"现在也是。"程南一扯下自己衬衫下摆给他包扎,布料撕裂声惊动了楼下的感应灯。
灯光亮起的瞬间,他们同时看清了对方的脸——程南一颧骨上有道新鲜的擦伤,陆昭远的金丝眼镜不知何时碎了一片镜片。某种无需言明的默契在空气中凝结,像当年模拟法庭上那个心照不宣的决胜眼神。
第五监察室的门牌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程南一刚要敲门,陆昭远突然拽住他手腕:"看。"透过门缝,能看到办公桌前坐着个穿藏蓝夹克的男人,正在翻阅的赫然是矿业公司的账本。
"王主任是我导师的同窗。"陆昭远声音压得极低,"但门口有——"
拐角处传来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程南一反应极快,拽着陆昭远闪进隔壁资料室。储物架投下的阴影里,他们的呼吸交错在一起。陆昭远的眼镜链勾住了程南一的衣领,金属相撞的轻响让两人同时僵住。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
程南一突然捧住陆昭远的脸吻了上去。这个带着血腥味的吻精准地掩盖了所有声响,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分开时,陆昭远的镜片上蒙着层白雾,映出程南一涨红的脸。
"法学院可没教过这个。"陆昭远用气音说,拇指擦过程南一嘴角的血迹。
程南一咬住他手指:"民诉法第79条,紧急避险。"
王主任的茶杯在见到U盘内容时晃出了水渍。
"这些数据..."他盯着屏幕上滚动的银行流水,"足够立案侦查了。"钢笔在记录本上悬停,"但你们要明白,陆成峰在*里的关系网..."
"2019年修订的《监察法》第35条。"程南一突然开口,"重大案件可越级上报中央巡视组。"他指向屏幕某个编号,"这笔200万的转账,收款账户是现任*政法委副书记的侄子。"
陆昭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些细节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程南一回望的眼神让他想起大三那年,这个山里孩子在图书馆彻夜背诵法条的背影。
王主任的钢笔终于落下:"我会立即成立专案组。"他顿了顿,"你们今晚别回酒店。"
走廊的灯光突然全部亮起。程南一从窗口看见楼下停着三辆没挂牌照的黑色轿车,车边人影手里的烟头在雨中明灭。
"矿业公司的人。"陆昭远声音发紧,"他们敢监视纪委?"
"不止。"王主任拉开抽屉,取出两把车钥匙,"*里有人坐不住了。"
地下车库的通风管道滴着冷凝水。
程南一蹲在配电箱后,看着陆昭远用领带缠住流血的手掌。十分钟前他们刚躲过第一波搜查,现在通风井外传来对讲机的杂音。
"分头走。"陆昭远拆下手表递给他,"GPS定位已经开了,我导师——"
"放屁!"程南一拽过他手腕,山核桃木镇纸从口袋滑落,在水泥地上滚出老远,"你他妈肋骨可能断了,还想当诱饵?"
阴影里,陆昭远的呼吸突然变得很轻。他拾起镇纸,指腹抚过那道裂痕:"毕业那天,我去宿舍找过你。"
程南一僵住了。他记得那个暴雨天,记得自己故意提前三小时离开,记得月台上拼命忍住的回头。
"看见你空荡荡的衣柜..."陆昭远突然咳嗽起来,血沫溅在程南一手背上,"我才明白什么叫'证据确实充分'。"
对讲机的声音突然逼近。程南一抓起镇纸砸向远处的消防栓,金属撞击声引开了搜查者。在纷乱的脚步声里,他拽起陆昭远冲向安全出口:"等这事完了...我要听全部证词。"
黎明前的国道像条灰蛇蜿蜒在群山之间。
程南一把油门踩到底,后视镜里陆昭远苍白的脸时隐时现。纪委的公务车没有警灯,但他们都知道追兵不会太远。
"下一个出口..."陆昭远突然前倾,带血的手指划过导航地图,"有武警检查站。"
程南一瞥见他锁骨下方泛青的淤痕,想起毕业前那个雨夜,自己在愤怒中摔出的镇纸。当时他以为那是终点,如今却在亡命途中触摸到另一种可能。
"小心!"
卡车刺眼的远光灯笼罩了驾驶室。程南一猛打方向盘,轮胎在沥青路上擦出尖锐的啸叫。后座的账本和U盘哗啦散落,陆昭远在剧烈颠簸中护住了他的后颈。
"十二点方向。"陆昭远突然指向右前方,"冲过去。"
程南一看见了——检查站的探照灯刺破晨雾,像柄出鞘的剑。
武警支队的医务室里飘着碘伏的味道。
程南一坐在病床边,看着护士给陆昭远接上心电监护仪。窗外传来直升机的轰鸣,那是*纪委派来的增援。
"病人需要静养。"护士皱眉看着程南一沾满泥浆的裤腿,"您也去处理下伤口吧。"
程南一摇头,攥着陆昭远病历卡的手指关节发白。诊断书上"三根肋骨骨裂"的字样刺得他眼眶生疼。
"程律师。"穿监察制服的工作人员在门口招手,"王主任请您..."
"不去。"程南一声音沙哑,"等他能说话。"
病房突然安静得只剩监护仪的滴答声。阳光穿过百叶窗,在陆昭远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像某种被囚禁的猛禽。
程南一轻轻握住他输液的手,发现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氧化发黑的素圈戒指。金属表面有道新鲜的划痕,像是最近才被人用力擦拭过。
陆昭远在第三天傍晚恢复意识。
程南一正靠在窗边整理材料,听见病床传来布料摩擦声。转身时,他看见陆昭远试图去够床头的水杯,输液管在手臂上绷出危险的弧度。
"别动。"程南一箭步上前扶住他后背,掌心触到绷带下凸起的肋骨。
陆昭远的瞳孔在夕阳里呈现出琥珀色。他嘴唇翕动,程南一俯身才听清那句:"...赢了么?"
"*政法委副书记今早被留置调查。"程南一用棉签沾水润湿他干裂的嘴唇,"你爸...陆成峰在机场被抓。"
陆昭远闭上眼睛,喉结滚动时牵扯到心电监护仪的导线。程南一突然发现他在笑——那种很浅的,只在最私密时刻才会流露的笑意,像当年在图书馆发现程南一偷偷在他笔记上画小豹子时一样。
"矿业公司的案子呢?"陆昭远声音嘶哑。
程南一从公文包取出新鲜出炉的判决书:"集体诉讼胜诉,赔偿金创了*里纪录。"他顿了顿,"吉克阿普让我转交这个。"
那是一块用彝文刻着"勇士"的木牌,边缘还带着火塘熏烤的痕迹。陆昭远的手指抚过凹凸的文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别说话。"程南一按下呼叫铃,却被陆昭远攥住手腕。
"当年..."陆昭远喘息着,"你问过我...为什么学法律..."
程南一僵住了。这是他们之间最深的那个结——大二那年他撞见陆昭远在模拟法庭后台呕吐,才知道这个天之骄子对法庭的恐惧源于十岁时目睹父亲利用法律逼死竞争对手。
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响起。医护人员冲进来时,程南一被挤到墙角。在混乱的人影缝隙中,他看见陆昭远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不是"我爱你"。
是"我赢了"。
月光下的武警支队操场空旷得像审判庭。
程南一坐在看台上,反复翻看手机里刚收到的邮件——最高检对凉山系列案件的督办通知。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陆昭远披着病号服外套,手里拎着两罐啤酒。
"护士站偷的。"他坐下时牵动伤口,嘶了一声,"比当年书店的难喝。"
程南一没接酒,直接扳过他下巴检查绷带:"你他妈不要命了?"
陆昭远任由他动作,镜片后的眼睛映着月光:"记得《辩护人》的结局吗?"
程南一当然记得。那个他们一起看了三遍的电影,主角最后虽然输了官司,却赢得了更重要的东西。
"现实比电影好点。"陆昭远拉开易拉罐,"至少我们赢了。"
啤酒泡沫溢出来,顺着他的手指流到程南一手背上。像眼泪,也像那年毕业暴雨时,从他们交握的指缝间漏下的雨水。
"接下来去哪?"程南一终于问出这个横亘三年的问题。
陆昭远望向远处群山轮廓:"青石巷16号。书店老板说地下室可以改造成律所。"他顿了顿,"当然,如果你还愿意..."
程南一猛地灌了口啤酒,酒精灼烧着喉咙:"知道彝族怎么形容你这种人吗?"他拽过陆昭远的衣领,"'带着刀来求和的鹰'。"
陆昭远的笑声惊起了树梢的夜鸟。当他摘下破碎的眼镜,程南一才发现他眼尾有了细纹,却比毕业时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我接了个新案子。"陆昭远从病号服口袋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凉山儿童血铅超标集体诉讼。需要个懂习惯法的本地律师..."
程南一抢过文件,借着月光看清了抬头上熟悉的字迹——那是他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合伙人"三个字。墨迹很新,却透着股小心翼翼的郑重,像是写了又擦,擦了又写。
"钢笔没水了。"陆昭远突然说,"用你送的那支写的。"
程南一想起那支刻着案例编号的钢笔,想起毕业时自己把它偷偷塞回陆昭远的行李。原来他们一直在玩这个可笑的物归原主的游戏,像两条相互追逐又彼此抗拒的河流。
"条件?"程南一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陆昭远凑近时带着药味的呼吸拂过他耳廓:"每天提醒我吃药。"他顿了顿,"以及...把当年的电影票后半句补完。"
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从病房方向传来。程南一拽着陆昭远起身时,摸到他后背绷带下怦然的心跳。在彝族传说中,分岔的河流终将在深海重逢,而深海之下,是比水面更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