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法院的青铜门把手在晨露中泛着冷光。程南一数到门缝里第七张矿场传单时，法警的对讲机突然爆出刺啦的电流声。

"全体注意！西侧停车场！"

他转头看见五辆黑色路虎碾过积水潭，为首的车窗降下半截，陆成峰戴着墨镜的侧脸像被刀削过的山岩。更让他胃部紧缩的是副驾驶那个人——陆昭远正低头翻阅文件，铂金袖扣在晨光里闪得扎眼。

"原告律师？"书记员在背后催促，"三分钟后开庭。"

程南一摸向胸口袋里的U盘。金属外壳上还沾着寨子火塘的炭灰，与此刻陆昭远熨帖的西装形成荒诞对比。昨夜电话里那句"我会解决管辖权问题"还悬在耳畔，此刻却化作喉间铁锈味的血沫。

空调出风口的嗡鸣盖不住旁听席的骚动。程南一摊开证据册的瞬间，听见后排彝族阿嬷用汉话骂了句"狗腿子"。骂声指向的正是坐在被告代理席的陆昭远，那人连钢笔摆放的角度都精确得令人发指。

"请原告出示泥石流成因鉴定。"审判长敲槌。

程南一按下投影键。屏幕亮起的刹那，陆昭远突然起身："反对！该报告未经矿业公司质证。"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精准插进程南一准备了三天的举证节奏。

投影定格在两组数据对比图：县气象局的原始记录被人用红笔划改过，墨迹晕染处恰好是矿场爆破的时间点。程南一咬紧后槽牙："这份证据来源合法——"

"来源合法不等于程序合法。"陆昭远推上金丝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二十七条..."

法槌声炸响时，程南一才发现自己攥碎了山核桃镇纸。木刺扎进掌心，疼痛让他看清陆昭远西装翻领上别的银色徽章——陆氏律所的獬豸图腾，也是当年毕业时自己拒绝的offer信封上的烫印。

休庭间隙的洗手间镜子映出两个扭曲的身影。程南一拧紧水龙头，听见隔间传来熟悉的转钢笔声。

"质证环节你故意放水。"他盯着镜中陆昭远的倒影，"为什么在爆破时间证据上纠缠？真正致命的是尾矿库防渗报告。"

水珠顺着下巴滴在大理石台面。静默中，陆昭远突然扯松领带，从内侧口袋抽出张对折的纸。展开后是矿业公司内部流程图，某个被红圈标记的节点旁写着"陆成峰 2020.6.18"。

"现在明白了？"陆昭远把纸片塞进程南一沾血的掌心，"我爸签批的爆破令根本不算要害。真正能捅穿他们的刀——"话音戛然而止，门外传来安保人员的脚步声。

程南一突然按住他后颈。这个带血手印的姿势像极了当年模拟法庭夺冠时的庆祝，此刻却透着孤注一掷的狠劲："你究竟站在哪边？"

陆昭远喉结动了动。他摘下眼镜擦拭的动作缓慢得像某种仪式，最终在镜面留下半句呵气写就的彝文——程南一瞳孔骤缩，这是火塘边才用的密语，意思是"陷阱里的猎人与狼得演完戏"。

午后庭审出现了戏剧性转折。当矿业公司CEO信誓旦旦否认篡改数据时，程南一突然申请播放"补充证据"。审判长点头的瞬间，他看见陆昭远微不可察地调整了领带夹角度——那是他们学生时代约定的暗号。

投影仪亮起。屏幕上的监控视频显示CEO亲自将牛皮纸袋交给县气象局局长，袋口露出的分明是现金边缘。更致命的是视频右下角时间戳：2021年9月28日，正是泥石流发生后第三天。

"该证据由匿名线人提供。"程南一故意略过陆昭远紧绷的侧脸，"根据《民事证据规则》第五十五条..."

"反对！"被告席另一位律师跳起来，"证据来源不明！"

陆昭远却反常地沉默了。他低头在便签上写了什么，折叠成方块推给书记员。程南一接过时嗅到熟悉的雪松香，纸上只有三个数字：715。是他们毕业那天的日期，也是解密U盘的密码。

休庭后暴雨突至。程南一在法院后巷堵住陆昭远时，发现对方西装已换成连帽衫，耳垂上那枚铂金耳钉也不见了。

"视频是你黑的矿业公司内网？"程南一将他抵在潮湿的砖墙上，"知不知道这够你被吊销执照？"

雨水顺着陆昭远睫毛滴在两人相贴的手背。他突然抓住程南一衣领扯向自己，鼻尖相距不过厘米："现在看着我眼睛，告诉我凉山彝寨的坐标。"

程南一僵住了。这个经纬度是他们大四通宵复习时，自己随口提过的家乡位置。

"东经102°47'，北纬27°53'。"陆昭远松开手，从裤袋掏出震动的手机——屏幕上"父亲"来电闪着红光，"记住这个位置。今晚十点，带着所有原告到后山祭坛。"

远处车灯扫过，照亮他颈侧一道新鲜抓痕。程南一突然意识到，那是指甲刻意刮出的等高线，正是泥石流淹没的村寨地形。

火把将祭坛照得如同白昼。十七户彝族村民的沉默比控诉更沉重，程南一正在分发连夜打印的《集体诉讼风险告知书》，突然听见岩石滚落的声响。

陆昭远出现在山道拐角时，怀里抱着个锈蚀的保险箱。箱体上"隆兴矿业"的喷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被防水布包裹的硬盘。最年长的毕摩（祭司）接过时，枯手触到箱底黏腻的液体，在火光中显出诡异的蓝——是防篡改证据专用墨水。

"三年前的技术顾问是我学长。"陆昭远用彝语解释，发音比程南一教的更标准，"他在每个爆破点都装了双套传感器。"

程南一猛地抬头。这个细节连自己都不知道，矿业公司提交法庭的监测报告里从未提及。

硬盘接入笔记本的瞬间，跳出来的数据让阿普的烟斗掉在地上——真实爆破当量超出安全值400%，而批准文件签名栏赫然是陆成峰的手写体。更可怕的是最后一份加密视频：县长亲自下令删除原始气象数据，背景音里有人用普通话说"老陆那边打点好了"。

"还差最后一环。"陆昭远突然咳出血丝，程南一这才发现他后背衬衫渗着暗红，"需要现任技术总监的证词..."

山风卷着火塘余烬扑向他们。程南一撕开衬衫替他包扎时，碰到个硬物——藏在陆昭远腰带里的微型录音笔，指示灯还亮着红光。

黎明前的县医院走廊，程南一盯着手术室红灯，手里攥着被血浸透的录音笔。护士说陆昭远被送来时，右手还死死护着西装内袋。

播放键按下的瞬间，他听见矿业技术总监醉醺醺的供认："...那些双传感器？陆律师的儿子今晚全撬走了..."背景音里玻璃碎裂声后，是陆昭远冷静的追问："2020年6月18日，谁下令关闭了预警系统？"

回答伴着呕吐声："还能有谁...你爸和县长的交易..."

录音终止于尖锐的刹车声。程南一摸出震动的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举证期限还剩48小时。照顾好他。——7123」

这是法学院图书馆储物柜的密码，也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日子。窗外，暴雨初歇的云层裂开一道光，像极了当年模拟法庭上，陆昭远眼镜链晃在他判决书上的那抹亮色。

暗礁与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