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16号的招牌在暴雨中摇晃。
程南一站在书店门口,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进衣领。玻璃门上倒映出他的影子——三十岁的面容比毕业时硬朗许多,唯有眼尾那颗褐色泪痣依旧清晰。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钢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
推开门时,风铃惊醒了趴在《刑法典》上睡觉的虎斑猫。书店深处,陆昭远正伏在橡木桌前写材料,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镜链在台灯下泛着细碎的光。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案卷在左边书架,血铅超标的检测报告我标红了。"
程南一把滴着水的公文包扔在桌上:"你他妈能不能别在凌晨三点工作?"
陆昭远这才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程南一发现他左脸颊多了道疤,是三个月前矿业公司雇的打手留下的。
"凉山来的夜班车?"陆昭远推了推眼镜,"吉克阿普的孙子怎么样?"
"血铅值降下来了。"程南一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袋,"这是新签的委托书,十七户。"
陆昭远接过时,指尖碰到程南一手掌的茧。两人同时顿了顿,像触电般收回手。虎斑猫跳上桌子,尾巴扫翻了墨水瓶,蓝黑色液体在案卷上洇开,像幅抽象的地图。
程南一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他们在县法院门口重逢时,陆昭远的西装也是被雨水浸成这种颜色。
地下室改造成的临时律所堆满了矿难案的资料。
程南一蹲在地上整理血铅患儿的病历,突然踢到个纸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送法下乡》的笔记,还有他当年落在陆昭远那儿的钢笔。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模拟法庭夺冠那天,他们挤在镜头前,陆昭远的金丝眼镜链缠在了程南一的发绳上。
"你留着这些干什么?"程南一嗓子发紧。
陆昭远正在给委托人回邮件,闻言手指悬在键盘上:"证据保全。"
程南一嗤笑一声,却瞥见陆昭远无名指上那枚重新抛光的素圈戒指。氧化层被小心磨去,金属表面还留着细微的划痕。
暴雨敲打着地下室的气窗。程南一突然问:"当年在法学院,你说等我们成为真正的律师...后半句是什么?"
键盘声停了。陆昭远转过身,台灯在他轮廓上镀了层毛边:"'就一起改变游戏规则'。"
程南一的心脏猛地收缩。他想起毕业前夕那个雨夜,想起自己头也不回地踏上开往凉山的火车,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这个西装笔挺的公子哥。
"晚了三年。"程南一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补给你的。"
山核桃木雕的领带夹落在键盘上,花纹是彝族的"连理枝"。
血铅案开庭前夜,程南一在律所门口发现了蹲守的记者。
他拽着陆昭远从后巷翻墙离开,两人气喘吁吁挤进一家通宵营业的拉面店。陆昭远的镜片蒙上蒸汽,不得不摘下来擦拭。程南一突然发现,没了眼镜的陆昭远看起来异常年轻,像回到了法学院时代。
"明天证人名单有变。"陆昭远低声说,"我找到了当年负责排污系统的工程师。"
程南一筷子停在半空:"你爸的人?"
"现在是我们的证人了。"陆昭远推过来一张折叠的纸,"他愿意作证,矿业公司明知重金属超标,仍然伪造了环保验收文件。"
程南一展开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字迹——陆昭远列出的质证要点,每个问题后面都标注了可能出现的反驳。这种缜密风格和他们大三准备模拟法庭时一模一样,只是纸张边缘多了几个焦黑的洞,像是被人从火堆里抢出来的。
"你爸那边..."
"他判了十二年。"陆昭远声音平静,"上周我去探监,他说我比他会算计。"
拉面汤上浮着的油花渐渐凝结。程南一想起陆昭远后背那些狰狞的疤——有些是矿业公司的打手留下的,有些则是陆成峰盛怒之下用镇纸砸的。
"后悔吗?"程南一问。
陆昭远用筷子在汤碗里划了条线:"知道海水为什么是咸的吗?"他抬眼,"因为所有河流最终都会汇入深海,带着沿途的泥沙和矿物质。"
程南一突然懂了。他们走过的每一条岔路,每一次争执,甚至那些鲜血淋漓的背叛,最终都成了这片深海的一部分。
终审法庭的旁听席坐满了血铅患儿的家长。
程南一站在原告席,看着陆昭远质询被告方请来的"环保专家"。那个穿定制西装的男人正被问得节节败退,额头渗出冷汗。
"请直接回答,博士。"陆昭远转了转钢笔——那支刻着案例编号的旧笔,"贵公司的排污系统是否具备处理含铅废水的功能?"
专家支支吾吾时,程南一突然提交了新证据——段录音。播放键按下的瞬间,法庭响起陆成峰清晰的声音:"...血铅超标的事压下去,给每家赔两万封口费。"
矿业公司的律师团集体起立:"反对!证据来源——"
"来源合法。"程南一平静地打断,"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私录证据在涉及公共利益的案件中具有证明力。"
审判长敲槌认可的那一刻,程南一与陆昭远隔空对视。他们之间浮动着无数个这样的瞬间——模拟法庭上的默契配合,凉山雨夜里的生死相托,还有此刻,这场迟来多年的正义。
休庭时,程南一在洗手间撞见矿业公司的CEO。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正对着镜子整理领带,手抖得系不好结。
"你们赢了。"CEO冷笑,"但你以为这就结束了?陆昭远身上流着他爸的血,迟早有一天——"
程南一拧开水龙头,水流声盖住了后半句话。他抬头,镜中的自己眼尾那颗泪痣格外明显:"知道彝族怎么对付豺狼吗?"他关上水,"不会杀死它,而是赶回深山...让它永远记住火的温度。"
胜诉判决书下来的那天,青石巷16号挂上了新招牌。
「南山律师事务所」——程南一坚持用这个名字,陆昭远则偷偷在招牌右下角刻了道小小的连理枝花纹。
开业酒会来了不少人,有凉山来的彝族老乡,也有法学院的老同学。程南一穿着新买的西装,看陆昭远游刃有余地应付各路宾客。那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来,像是在确认他还在原地。
深夜,客人们散去后,程南一在地下室发现了喝醉的陆昭远。那人靠在文件柜上,领带松开,手里攥着份泛黄的《西南分部筹建方案》——毕业那天被苦荞茶浸湿的那份。
"早知道..."陆昭远声音含混,"当年就该把你绑去深圳。"
程南一夺过文件扔进碎纸机:"现在也不晚。"
碎纸机嗡嗡作响时,陆昭远突然拽住他领带,吻了上来。这个带着酒气的吻比省纪委大楼那个更凶狠,像是要把三年分离的空白全部填满。程南一咬破了他的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疼吗?"程南一抵着他额头问。
陆昭远轻笑:"比肋骨骨裂强点。"
翌日清晨,程南一在橡木桌上发现了陆昭远留下的便签:
「去最高法交材料,冰箱有早餐。P.S. 你打呼噜的频率和法学院时一样。」
便签背面画着个简陋的地图,标注了附近新开的彝族餐馆。程南一笑着摇头,从抽屉取出那支尘封已久的钢笔——刻着案例编号的那支,轻轻放在陆昭远的键盘上。
阳光穿过书店的玻璃门,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虎斑猫蜷在《刑法典》上打盹,尾巴尖偶尔轻晃。
在深海之下,暗流终于归于平静。
作者有话:《辩白》到此算是结束了(超级断片,第一次写经验不太足)后期会更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