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南一在县司法局档案室拍死第七只蟑螂时,手机震动了。
屏幕亮起「深圳-陆律师」的备注,他拇指悬在接听键上方三秒,最终只是看着来电自动挂断。窗外,大凉山的雾正漫过法院褪色的国徽,像给整个世界蒙上毛玻璃。
"小程!"办公室主任在走廊喊,"矿场那群人又来了!"
他抓起《信访条例》冲出去,公文包内侧口袋的山核桃木镇纸硌着肋骨——那是陆昭远毕业前送他的,木质纹理里藏着一道几不可见的裂痕,像他们最后一次争吵时撕裂的空气。
信访大厅的混乱超出预期。
三十几个彝族汉子挤在长椅上,为首的老人程南一认识——吉克阿普,去年矿难失去两个儿子的牧羊人。老人从羊皮袄里掏出个塑料袋,倒出堆被泥浆泡发的纸片:"法院说证据不足..."
程南一蹲下来拼凑那些碎片。纸片上的公章还能辨认,是省地质局的矿脉勘探图。他突然僵住——图纸边缘有个钢笔写的批注「陆氏2019.7」,笔迹熟悉得让他胃部绞痛。
"这事得找专业律师。"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我帮您申请法援..."
"汉人律师?"吉克阿普的彝语像钝刀,"他们收完钱就变成矿场的狗!"
程南一摸到口袋里震动的手机。这次是短信:「青石巷电脑已到货」。他想起两年前那个雨天的书店,陆昭远推过来的茶杯在筹建方案上留下的水渍,像幅微型地图。
深夜的宿舍停电了。
程南一就着应急灯写《管辖权异议申请书》,蜡烛把山核桃木镇纸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獬豸的形状。手机突然亮起,是律所公众号推送:「陆昭远律师荣获深圳青年五四奖章」。
配图里陆昭远站在某高科技企业LOGO前,西装革履,金丝眼镜换成更时尚的款式。程南一放大照片,发现那人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素圈戒指——他们大三逛文庙地摊时买的,十块钱一对。
蜡烛爆了个灯花。他翻开抽屉最里层的笔记本,夹页里粘着张撕过的电影票根。2018年12月7日,《辩护人》,后排情侣座。票根背面有行褪色的小字:「等我们成为真正的律师——」
后半句被咖啡渍模糊了。
程南一在矿难现场见到那辆黑色路虎时,山雨正冲刷着遇难者的塑料布鞋。
"陆氏律所"的金属车标在泥泞中闪闪发亮。他攥着取证相机冲过去,却看见驾驶座下来个陌生青年:"程律师?陆主任让我来接您。"
后备箱里放着套精装《矿业法规汇编》,扉页有陆成峰的签名。程南一刚要拒绝,对方突然压低声音:"陆昭远律师说...您需要这个。"递来的U盘上贴着7123的标签——他们法学院储物柜密码。
回程的盘山公路上,程南一把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第一个文件是加密视频:某位穿矿工服的技术员正颤抖着承认"传感器数据被远程篡改",背景音里有人用普通话提到"陆主任打点好了省厅"。
车窗外的悬崖深不见底。程南一突然想起毕业前夜,陆昭远在宿舍楼下说:"有些战争需要从内部攻破。"当时他以为那是妥协的借口。
县法院立案庭的空调坏了。
程南一擦着汗填写《集体诉讼登记表》时,听见书记员小声议论:"深圳来的大律师,据说和副院长是同学..."他抬头,看见走廊尽头闪过半个侧影——金丝眼镜,铂金袖扣,正低头看表的姿势和法学院时一模一样。
"陆..."程南一喉咙发紧。
那人转身却是张陌生面孔。年轻律师好奇地打量他沾泥的裤腿:"您就是程南一前辈?陆师兄常提起您。"他从公文包取出捆材料,"这是2007-2019年所有矿难案件的胜诉判决书,陆师兄让我..."
程南一没接。他盯着材料首页的便签纸,上面印着陆氏律所的抬头,却用钢笔划掉改成「青石巷法律互助社」。字迹锋利得能割破手指,和当年批改他模拟法庭文书时如出一辙。
暴雨夜的山路像被诅咒的肠道。
程南一背着装满证据的防水包,手电筒光束里突然出现个撑伞的人影。陆昭远站在塌方处前方,西装裤腿扎进雨靴,左手提着应急灯,右手握着他们毕业那年停产的钢笔。
"管辖权搞定了。"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但原告名单还缺关键证人。"
程南一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下巴滴进领口。七百三十天的分离被压缩成此刻两米的距离,他看见陆昭远无名指的戒指已经氧化发黑,袖口却还保留着当年自己缝的暗扣。
"为什么?"程南一终于问出口。
陆昭远掀开应急灯的防水布。暖黄光晕里,程南一看见他锁骨下方露出的疤痕——那是自己当年用山核桃木镇纸砸出的伤口,如今结痂成月牙形状。
"记得《辩护人》里那句话吗?"陆昭远的声音轻得像雨,"『岩石再硬也是死的,鸡蛋再弱也是活的』。"他顿了顿,"我这颗鸡蛋...选择先变成石头。"
山雾突然散开片刻,月光照亮两人之间的雨帘。程南一向前迈步时,听见什么东西落进泥泞的声音——是他公文包里那枚从未使用的律所门禁卡,印着两人毕业合照的卡面正被雨水浸透。
程南一在黎明前的火塘边醒来。
陆昭远靠着柴堆睡着了,应急灯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吉克阿普往火里添着松枝,突然用彝语问:"这个汉人律师,是你什么人?"
程南一望向陆昭远紧握的钢笔,笔帽上反光的7123数字像某种密码。火塘爆出个火星,落在他们中间尚未写完的《集体诉讼代理意见》上,烧出个边缘焦黄的洞。
"战友。"他轻声回答,把毛毯盖在陆昭远肩上。毯子右下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彝文——是阿佳姐被矿场抓走前教他绣的,意思是"分岔的河流终将汇入同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