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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岔的河流

辩白

毕业典礼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程南一站在法学院哥特式拱门下,看着雨帘将红砖广场割裂成模糊的色块。他怀里刚领到的学位证书散发着油墨味,烫金校徽在潮湿空气里变得柔软。手机震动时,他以为是县司法局的确认邮件,锁屏上却跳出一条来自陆昭远的消息:

「青石巷16号见」

雨滴砸在屏幕上,模糊了那个没加标点的地址。程南一用拇指抹了抹,水痕反而晕染得更开。就像大三那年他们在模拟法庭夺冠后,陆昭远金丝眼镜上沾到的香槟沫——他当时下意识伸手去擦,却在碰到对方睫毛时触电般缩回手指。

"同学?要塑料袋吗?"后勤阿姨递来皱巴巴的透明袋。程南一道谢时,发现自己正无意识摩挲着学位证边缘——那里有道不起眼的折痕,是昨晚装材料时太过用力留下的。

青石巷16号藏着家旧书店。

程南一推门时,风铃惊醒了柜台上打盹的虎斑猫。他抖落伞上的水珠,看见最深处的橡木桌前坐着陆昭远。那人没穿毕业袍,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他们大二参加法律援助时被晒出的分界线。

"凉山州司法局。"陆昭远推过来一杯热茶,杯底压着程南一刚寄到的录用通知,"海拔3200米,全年无霜期不足90天。"他的语气像在陈述某个案子的证据,但程南一看见他左手小指在桌面轻轻抽搐——这是陆昭远紧张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茶是苦荞味的。程南一咽下温热液体,喉结滚动时牵扯到前天吵架留下的隐痛:"你查我档案?"

"查了天气预报。"陆昭远突然从公文袋抽出一叠文件,"彝族聚居区,近五年行政诉讼败诉率81%。没有法援律师,没有司法鉴定所。"他的钢笔尖在某行数据上顿了顿,"你去了就是全县唯一懂汉话的公务员。"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将陆昭远的镜片照成两片金色湖泊。程南一在这片光晕里看清了文件页眉——《陆氏律师事务所西南分部筹建方案》,发起人签名栏空着,墨水瓶旁搁着支崭新的钢笔。

"我爸不知道这个。"陆昭远声音突然低下来,"我们可以从少数民族习惯法切入,就像你当年在模拟法庭——"

"然后呢?"程南一打断他,"让你爸的客户继续在凉山开矿?"他扯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露出锁骨处一道淡疤,"看见了吗?去年寒假回寨子,矿场炸飞的石头划的。"

陆昭远的钢笔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后颈脊椎骨凸起的弧度让程南一想起大凉山的风化岩。

争执爆发得比预期更猛烈。

"你以为我为什么学法律?"程南一踹翻了橡木椅。虎斑猫尖叫着窜上书架,碰倒一排《民法典释义》,"寨子里被强占的牧场,县医院拒收的矽肺病人——"他的彝语词汇像淬毒的箭,"需要我教你'官商勾结'用汉语怎么说吗?"

陆昭远站在原地没动。阳光从他背后切进来,把影子拉长到程南一脚边:"所以你要回去当殉道者?"他的冷笑像玻璃碴,"知道为什么81%的行政诉讼会败诉吗?因为你们永远只会举着火把对抗探照灯!"

程南一抓起那杯苦荞茶泼在筹建方案上。纸张吸水后卷曲起来,变成古怪的丘陵地貌。两人隔着这片人造沼泽对视,谁都没注意到陆昭远的手机在震动——屏幕上来电显示"父亲"。

暴雨再临时的书店后巷,程南一发现陆昭远在发抖。

不是愤怒的颤抖,而是某种生理性的战栗。那人靠在潮湿的砖墙上,左手死死按着胃部,右手还攥着被茶渍污染的钢笔。

"药......"陆昭远的声音像从齿缝挤出来的。

程南一摸遍他西装口袋,终于在暗袋里找到铝箔药板。已经空了三分之二,最近一次服用是今早七点。他想起大三期末考时,陆昭远也是这样在图书馆突然蜷缩起来,校医说这是应激性胃溃疡。

"你他妈又几天没吃饭?"程南一捏着陆昭远下巴灌矿泉水,虎口蹭到对方嘴角时尝到血腥味。不知是谁咬破了谁的嘴唇。

陆昭远就着他的手吞咽药片,喉结滚动时睫毛扫过程南一腕内侧的痣。这个过于亲密的姿势让他们同时想起某个雪夜——在法律援助中心通宵后,他们挤在单人沙发上取暖,陆昭远的金丝眼镜链缠住了程南一的发绳。

药效发作的十分钟里,程南一数清了巷子墙面上的斑驳痕迹。七道像是钥匙刮的,三道像指甲,还有一道新鲜的弧形水痕——是陆昭远的镜链在墙上蹭出的轨迹。

"跟我去深圳。"陆昭远突然说。他的呼吸喷在程南一锁骨上,带着止痛片的苦味,"特区法院正在试点跨域立案,我们可以——"

"然后每天给你当人形胃药?"程南一松开扶着他的手,"陆昭远,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战场 。”

他们最终在巷口的公交站分道扬镳。

陆昭远叫的车先到,黑色奔驰缓缓停靠时,程南一看见后座放着印有陆氏律所logo的档案盒。雨又大了,车窗升起时,他恍惚看见陆昭远说了句什么,但被雷声盖了过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县司法局发来确认邮件,附件里有份《艰苦边远地区津贴申请表》。程南一盯着"五年服务期"那栏看了很久,直到雨水浸透屏幕。

回学校的末班车上,他摸到背包侧袋里的硬物——那支陆昭远落下的钢笔。金属笔帽上刻着他们赢得的第一个模拟法庭案例编号,也是程南一生日的数字组合。

车窗外,城市霓虹在积水里扭曲成彩色河流。程南一突然想起大二法理学课上,教授说过的话:"法律人要学会在分岔的河流中,辨认属于自己的那道水流。"

此刻他的倒影正与陆昭远的背影在雨水中交汇,又随着公交车的启动被拉长、扯碎,最终消散在十字路口的红灯里。

程南一没想到会在宿舍楼下见到陆成峰。

雨夜的树影里,陆氏律所创始人的身影像尊青铜像。他递来的信封烫得惊人,里面是西南分部最终版方案——发起人签名栏已经签好陆昭远的名字,墨迹新鲜得能蹭在指尖。

"他吃了双倍剂量的药。"陆成峰的声音比雨水还冷,"从小到大,只有犯倔时才会这样。"

程南一捏着信封的手开始发抖。他想起巷子里陆昭远惨白的嘴唇,想起那人说"我们可以"时眼里的光。路灯突然闪烁起来,照亮信封背面的血迹——大概是他自己掌心被指甲掐破沾上的。

"您知道凉山有个说法吗?"程南一突然用彝语说道,又自己翻译出来,"分岔的河流终将在深海重逢。"

陆成峰皱眉的表情让他确信陆昭远没教过父亲这句彝谚。老人转身离去的背影与儿子如出一辙的挺拔,只是黑伞上滚落的雨珠更重,像某种隐秘的恸哭。

程南一在凌晨打包完全部行李。

纸箱最底层压着三样东西:泛黄的《送法下乡》、陆昭远落下的钢笔、还有毕业典礼上没递出去的礼物——枚用山核桃木雕成的领带夹,花纹是彝族传说中的"连理枝"。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他最后看了眼手机,锁屏是去年冬天偷拍的画面:陆昭远在图书馆睡着,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手边摊开的《刑法总论》上画满蓝色批注。

没有新消息。

开往火车站的出租车上,程南一发现司机在放某档法律访谈节目。电流杂音中,他听见熟悉的声音正在谈论"基层司法改革",那冷静专业的语调与昨夜巷子里发抖的喘息判若两人。

"......关键在于建立制度性保障。"广播里的陆昭远说道。程南一摇下车窗,让七月的风灌进来,吹散后半句话。

高架桥两侧,城市正在苏醒。远山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阴影,又像静默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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