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法庭决赛的辩题公布时,程南一正在啃便利店打折的饭团。
“被告人是否构成正当防卫?”
海报上的烫金字体刺得他眼睛发涩。他盯着案例摘要里那句“被害人持刀闯入住宅”,饭团的塑料包装在掌心皱出细碎的声响。三年前,寨子里的阿佳姐就是这样,用柴刀砍断了闯进她家的那个男人的手指。
而法院判了她三年。
“抽签结果出来了。”室友撞开寝室门,“你的对手——”
程南一没等他说完。他喉咙里梗着未咽下的米饭,突然想起陆昭远转钢笔时说的那句话:**“正当防卫的边界,是法律里最锋利的刀刃。”**
陆昭远在法学院顶楼天台找到了他。
程南一背靠着生锈的铁网,脚下散落着几张揉皱的草稿纸。夜风掀起纸角,露出潦草的字迹:“防卫必要性”“紧迫性”“相当性”——全是法考真题里最令人头痛的名词。
“准备得怎么样?”陆昭远抛过来一罐热咖啡,铝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程南一没接。咖啡滚到脚边,罐身“咔”地凹进去一小块。“你知道凉山怎么判这种案子吗?”他盯着远处霓虹灯下的城市轮廓,“如果狼闯进羊圈,猎人不需要计算开枪的角度。”
陆昭远突然蹲下来,与他平视。他的金丝眼镜链垂下来,在两人之间晃出一道银弧。“但这里是城市。”他轻声说,“这里的规则是——**你得让法官相信,你当时别无选择。**”
程南一嗅到了他袖口淡淡的雪松香水味。这味道让他想起法学院图书馆的精装法典,烫金书脊上那些他永远读不准的外国人名。
“包括说谎?”
“包括表演。”陆昭远纠正他,“法律是一场所有人都默认规则的戏剧。”
决赛当天,程南一换上了唯一一套西装。
袖口的线头是昨晚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蜈蚣。他站在被告席上,看着对面的陆昭远——那人连领带夹都闪着冷冽的银光,仿佛生来就该站在聚光灯下。
“控方主张,被告人有充分时间报警。”陆昭远的声音像把薄刃,“而非选择持械反击。”
程南一攥紧了口袋里的山核桃木镇纸。木质纹理硌着他的指腹,像在提醒他那个雨夜的触感——阿佳姐的手在发抖,柴刀上的血滴在火塘里,发出“滋”的声响。
“根据《刑法》第二十条……”他的声音突然卡住。
评委席传来窸窣的议论声。陆昭远微微蹙眉,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危险的弧度——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别慌。”**
程南一深吸一口气,突然换了种语气。
“法官大人,您有过恐惧吗?”他直视着审判席,“那种从脚底窜上脊背的冷,让您明知道法律条文怎么写,却还是握紧了刀——”
全场寂静。
陆昭远的钢笔停在了半空。
判决宣布后,人群潮水般退去。
程南一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法庭中央,阳光透过高窗斜切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赢了——用陆昭远教的“表演”,却说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恭喜。”陆昭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程南一转身,发现对方手里拿着两罐啤酒。铝罐上凝着水珠,像那个雨夜里他们共撑一把伞时,落在肩头的雨。
“你刚才引用的那个判例,”陆昭远递过啤酒,“1997年的‘李某防卫案’,其实是我父亲辩输的。”
程南一指尖一颤。啤酒罐“咔”地响了一声。
“所以你今天……”
“所以我今天很高兴。”陆昭远突然笑了,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两道桥,“有人用他输掉的案子,赢了他的儿子。”
程南一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微苦的泡沫。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陆昭远第一次提起他的父亲。
他们坐在法学院后门的台阶上,直到暮色四合。
路灯亮起的瞬间,程南一看见陆昭远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对折的纸。烫金抬头在昏暗光线下依然刺眼:**陆氏律师事务所 - 录用通知书**。
“毕业后的去向。”陆昭远语气平静,仿佛在讨论明天天气,“我爸安排的。”
程南一盯着纸上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陆成峰”**——他在法律期刊上见过这个名字,通常出现在“著名刑辩律师”或“法学泰斗”这样的前缀后面。
“恭喜。”他干巴巴地说,啤酒罐在掌心捏得变形。
陆昭远突然伸手,覆上他的手背。
“程南一,”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夜风吹散了他的尾音。程南一望着远处亮起的城市灯火,想起阿普常说的一句话:**“鹰和山雀可以同飞一段,但终究要回到不同的高度。”**
他抽回了手。
“不了。”他站起身,山核桃木镇纸在口袋里硌着大腿,“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陆昭远没有挽留。他只是坐在原地,看着程南一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把出鞘的剑,横亘在他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