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南一数到第七声啜泣时，钢笔掉在了地上。

"他拿皮带抽我..."女人把袖口拽到肘部，淤青在节能灯下泛着诡异的紫，"但结婚证还在他手里..."

陆昭远捡起钢笔的动作顿了顿。程南一看见他镜片后的睫毛投下扇形阴影，像法庭帷幕垂落的瞬间。这是法律援助中心今晚接待的第三个家暴受害者，前两个都被劝回了那个挂着"喜"字的防盗门。

"根据《反家暴法》第十三条..."程南一刚开口，女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律师，你有阿普（爷爷）吗？"

彝语词汇突兀地插进法律条文里，陆昭远的钢笔在登记表上洇出个墨点。

陆昭远从没见过这样的取证方式。

程南一蹲在城中村潮湿的楼道里，正往手机里录火塘噼啪的声响。"在凉山，"他指尖沾着炭灰，"火塘见证的话，比公证处有效。"女人蜷缩在旧棉袄里，把淤青的膝盖凑近炉火，仿佛那团橙红能烤干所有眼泪。

"法庭不认这个。"陆昭远用鞋尖推开滚到脚边的炭块。他西装裤脚沾了泥，像只误入贫民窟的鹤。

程南一突然拽住他领带往下一拉。陆昭远踉跄时闻到他衣领上的松木香，混着城中村特有的霉味。"看到神龛后面那面墙了吗？"程南一压低声音，"每次挨打，她就把挂历往后撕一页——那是她的伤情鉴定书。"

月光从铁皮屋檐的破洞漏进来，陆昭远看清了墙上密密麻麻的撕痕。2017年8月那页被血粘住了，没撕干净。

立案材料在凌晨四点整理完毕。

程南一用发绳捆好卷宗时，发现陆昭远正在修改他的《人身安全保护令申请书》。"‘用开水泼丈夫’这段删了，"钢笔尖划过硬纸板，"法官会认定互殴。"

"那是自卫！"程南一掰断半块速食咖喱，"你们城里人是不是觉得，挨打时要像法考真题那样精确计算反击力度？"

陆昭远突然抓住他手腕。虎口相贴的瞬间，两人同时察觉到对方脉搏的频率——程南一的快而重，像山寨的铜鼓；陆昭远的轻而稳，像瑞士机芯。

"听着，"陆昭远把申请书翻到最后一页，"我们要赢，就得按他们的规则..."

"然后呢？"程南一抽回手，"让她再收集三百张挂历？"

打印机突然嗡嗡启动，吐出一份崭新的《离婚协议》。陆昭远签名时没戴眼镜，睫毛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软："不，是教会她用挂历纸折成刀。"

开庭前夜，程南一在便利店发现了陆昭远的秘密。

冰柜玻璃映出对方手机屏幕——正在浏览的网页标题是《陆氏律所客户名单》。程南一看着那个不断下滑的页面停在某个矿业公司名称上，正是女人丈夫工作的单位。

"你爸的客户。"程南一把热可可砸在收银台，"难怪突然这么热心。"

陆昭远喉结动了动。便利店荧光灯把他瞳孔照得近乎透明："如果我说，正是知道他们怕什么..."

"省省吧，大少爷。"程南一撕开可可包装，烫到的舌尖发麻，"我们这种人，只是你们律所墙上的荣誉证书。"

女人胜诉那天下着冻雨。

程南一看着她把撕下的挂历页撒进火塘，火光窜起的瞬间，陆昭远撑着黑伞出现在法院台阶下。他手里拿着程南一落下的山核桃木镇纸，伞面倾向女人怀里的婴儿："需要送..."

"不用。"程南一抢过镇纸，"她阿妹（姐姐）在纺织厂等她们。"

陆昭远望着女人跑向公交站的背影，突然说："我爸撤回了对矿业公司的法律支持。"他西装口袋露出半张被雨洇湿的纸，隐约可见"解除委托"字样。

程南一盯着他伞骨上滑落的雨线。某根神经突然刺痛，像当年被山核桃刺扎进指甲缝的感觉："为什么帮我？"

"不是帮你。"陆昭远转身走向奔驰车，尾灯在雨幕里红得像火塘余烬，"是帮‘我们的’当事人。"

程南一站在原地，直到镇纸上的体温被雨淋透。他突然想起彝族古老的纠纷调解方式——争执双方要共同向火塘撒一把苦荞，谁的荞粒爆得更响，谁就离神灵更近。

火塘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