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出院那天,医生嘱咐了一大堆“避免刺激、定期复查、注意观察”之类的话,阿宁沉默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将所有单据收进一个简陋的塑料袋。
黎簇穿着略显宽大的旧外套站在她身后半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安静地望着窗外,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寂。
办完所有手续,阿宁将他送到医院门口,车流喧嚣扑面而来。
“自己能回去?”阿宁问,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黎簇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阿宁也没再多言,她本就不是习惯温情嘱托的人。
该做的在她认知里已经做了。
交易完成,同盟自动解除。
她还有自己的迷雾要闯。
她转身汇入门外步履匆匆的人流,黑色的背影很快就被城市的背景吞没。
黎簇站在原地,看了很久那个方向,直到脖子有些发酸,才慢慢垂下头揣着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零钱走向公交车站。
他感觉不到太多情绪,沉重的疲惫从骨髓深处渗出来。
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永久地留在了那片吞噬一切的沙漠里,连同一部分过去的自己。
回到学校,生活似乎被按下了某种扭曲的复位键。
教室、课本、粉笔灰、同学嘈杂的玩笑……一切熟悉又陌生。
他依然是那个成绩吊车尾的黎簇,但坐在课桌前,看着黑板上的公式,他却觉得隔了一层厚厚的膜。
那些曾经的焦虑、对未来的茫然、甚至对郑义那伙人欺压的愤怒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黑瞎子在古潼京最后对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冰冷地凿在心底:“小子,你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
他注意到张薇薇,那个他曾经只敢远远偷看、心跳加速的女孩。
如今再看,她依然漂亮,笑容明媚,但黎簇心里却一片平静。
他不再感到自卑或怯懦,带着审视和计算的心态取代了少年懵懂的情愫。
他走过去,靠着从吴邪、黑瞎子甚至阿宁那些“非正常人”身上无意间观察到的零星碎片,结合自己突然开窍般的情势判断,用了点心思,竟也能和她聊上几句,甚至引得她轻笑。
手段谈不上多高明,却足够有效,带着冷眼旁观的疏离感。
这自然惹恼了郑义。
那个曾经让他和杨好避之不及的小霸王。
第一回合的冲突来得简单粗暴,郑义带着人把他堵在了放学后的小巷。
换了以前,黎簇或许会害怕,会想着怎么求饶或逃跑。
但这一次他看着对方叫嚣的脸,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古潼京幽暗水道里泛起的波纹、黑毛蛇鳞片摩擦的细响、以及某种更冰冷的关乎生死博弈的节奏。
他试图反抗,但身体还未从重伤中完全恢复,人数和体力的绝对劣势让他吃了亏。
疼痛很真,恐惧很少。
他甚至在挨打间隙,不合时宜地想起黑瞎子给的那个电话号码。
带着满身淤青回到家,他找出那个揉皱的纸条拨通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男声。
他刚提到吴邪的名字,对方就直接打断了他:“情况已知。这个号码废止了,以后不必再打。”
嘟嘟的忙音传来,黎簇握着话筒愣了很久。
最后一点与那段疯狂经历的直接联系也被干脆利落地切断了。
吴邪是生是死?黑瞎子在哪里?阿宁又去了何方?所有的疑问都被堵了回来,扔给他一片空茫的寂静。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颗被用力掷出后又遗忘在角落的棋子。
在苏万那里拆了些装备。
第二回合情况不同了。
郑义那伙人变本加厉。
黎簇开始观察,计算对方的活动规律,寻找弱点。
他利用放学时间故意在郑义常去的游戏厅外逗留,留下些模糊的痕迹。
他捡起地上半截生锈的自行车辐条在指尖转动,感受其冰冷粗糙的质感,想起沙漠里攥紧的匕首。
他甚至无意识地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走路时脚步更轻眼神更利,像在模仿某个人的姿态。
冲突再次发生时,地点在一个废弃的修理厂后院。郑义没想到黎簇会主动出现,还只身一人。
黎簇也没多废话,他动作快了很多,带着股狠劲和初具雏形的格挡反击意识。
专挑人体吃痛又不易重伤的地方下手,利用环境杂物干扰对方,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要命似的冷静和戾气,竟一时间镇住了人数占优的对方。
当郑义捂着肚子疼得蜷缩在地时,黎簇喘着气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沾着别人的血和铁锈,心里一片空洞的麻木。
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漠然。
他又去了一次苏万家。
出来时巷子里的路灯刚刚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
然后,他看见了阿宁。
她就站在巷子口对面一棵老槐树的阴影下,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装束,身姿笔挺,与这市井巷陌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清晰的侧脸轮廓,嘴角似乎噙着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黎簇的心脏猛地一缩,脚步顿住。
脑子里那些刚刚演练过的冷静、那些自以为是的“成长”,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手足无措的感觉瞬间涌了上来,像个偷糖被抓个正着的孩子。
阿宁慢慢转过身,正面看向他。
一双眼睛在路灯阴影里显得格外亮,也格外冷,像是能穿透他所有伪装直接看到那片狼藉的内心和那些被他试图掩藏起来并未真正遗忘的碎片。
她的声音钻进黎簇的耳朵里:
“骗我?”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像带着千斤重量砸得黎簇几乎喘不过气。
骗她?骗她什么?是假装失忆?还是假装已经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阿宁嘴角那点似是而非的笑意加深了些,
“小子,果然,”她顿了顿,字字如钉,“跟着吴邪混的,都没一个算是好人。”
黎簇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脸颊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混合着羞愧、慌乱,还有奇怪的不想在她面前丢脸的倔强。
他这些天的表现……在她眼里,是不是显得幼稚又可笑?
他刚才打架的样子……没给她丢人吧?这个突兀冒出的念头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阿宁没有再走近,也没有继续质问。
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个漏洞百出却又有点意思的谜题。
巷子深处传来谁家炒菜的声响和隐隐的电视声,更衬得两人之间的沉默凝滞而沉重。
风穿过巷子吹动老槐树枯黄的叶子沙沙作响。
黎簇站在光暗交界处看着阴影里的阿宁,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有些债是赖不掉的。有些路一旦走上就注定会遇见同样行走在阴影中的人。
黎簇手里还攥着那几样从快递箱里翻出的用途不明的“装备,古潼京……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边缘。
他走在阿宁前面,开始分析寄件人的用意。
他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阿宁跟了他一段路,沉默地听着他时而停顿、时而低语的分析。
她的目光扫过黎簇手中那些小巧却透着专业感的物件,又落在他不自觉紧绷起来的肩背上。
这小子脑子里装的东西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也比他自以为遗忘的要多。
走到一个巷口,黎簇猛地停下脚步,像是终于理清了某个关键节点,下意识地回头想说什么,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傍晚的风吹过空荡荡的巷道,卷起几片落叶。
阿宁又像一缕雾气般消失了,毫无征兆,不留痕迹。
黎簇在原地愣了几秒,混杂着气恼、无奈和隐隐不安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攥紧了手里的东西,低声嘟囔了一句:“……这群人,真是……”
后面的话消弭在齿间。
“神出鬼没”和“不负责任”好像都不完全对。
他隐约觉得,阿宁或许并非故意戏弄,她只是……没有地方可去。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莫名堵了一下。
他想起医院里她沉默的守候,想起沙漠边缘她利落划清界限却又隐隐维护的姿态。
她来自哪里?
她绝不普通,甚至……可能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常人”。
回到家里,父亲又在发火,但古潼京的经历让黎簇觉得眼前熟悉的家庭冲突显得如此琐碎而苍白。
他一个人晃到离家不远的街心公园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慢慢喝着那罐苦涩的啤酒。
城市的霓虹在不远处闪烁,他抬起头下意识地望向对面那栋居民楼的一个窗口,那是沈琼的家。
窗子黑着,一如他这段时间偷偷观察的每一次。
那个曾经给他温暖食物、笑容甜美的邻家姐姐也像阿宁一样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只留下空洞的疑问。
就在他以为今夜又是徒劳的守望时,对面那扇黑漆漆的窗户,突然“啪”地一下亮了。
昏黄的灯光透出薄薄的窗帘。
黎簇的心脏骤然一跳,不假思索地扔下啤酒罐拔腿就冲过了马路。
他砰砰砰地敲响沈琼家的门,里面却毫无反应。
他环顾四周,夜深人静。随即他冲到楼道角落的杂物堆,凭着在古潼京被迫增长的“生存技能”和印入骨髓的观察力找到了一截略显粗硬的铁丝。
撬锁的过程比他想象中顺利,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屋内空无一人,家具蒙着白布,地上积着厚厚的灰。
但黎簇立刻发现了不对劲,灰尘上有几道新鲜的拖拽痕迹,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卧室的旧式木质衣柜前。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步步走过去,手指有些发颤地触碰到冰凉的衣柜把手。
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一侧柜门。
里面挂着几件旧衣服,空荡荡。
不对。
他用力将整个衣柜向外拉开一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他看到衣柜背板与墙壁之间,竟然还有一个狭窄的缝隙。
缝隙之下的地板上赫然散落着一层细沙。
古潼京的白沙。
黎簇的呼吸停滞。
沈琼的失踪果然和古潼京有关!
就在他因这发现而浑身发冷时,门口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飞快地跑过楼道!
“谁?!”黎簇猛地转身追出去,冲到漆黑的楼道里,却只听到楼下防盗门被轻轻带上的“咔哒”声。
追到楼外,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
那个引他发现秘密又瞬间消失的人……是谁?
黎簇在原地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冰冷的夜风让他稍微清醒。
他立刻想到了苏万,那个同样被卷入这一切的兄弟。
他需要和人商量,需要确认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疯狂幻觉。
他再次跑到苏万家,用力拍门。
“万子,出事了!沈琼家……”黎簇语速极快地将自己的发现倒了出来。
苏万的脸色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一点点变得比纸还白。
等黎簇说完,苏万指着客厅中央一个还没来得及完全拆开的大纸箱,声音发颤:“簇子……我、我这边……可能更麻烦。”
两人走到纸箱边。
箱子很大,像是某种仪器包装。
苏万颤抖着手用美工刀划开剩余的胶带,掀开纸板。
混合着尘土和淡淡怪味的空气涌出。
箱子里赫然是一具穿着破旧工装皮肤呈诡异灰白色、面目模糊的……“尸体”!
“啊——!”苏万吓得倒退好几步,差点坐在地上。
黎簇也倒抽一口凉气,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凑近观察。
尸体僵硬,衣服上沾满沙土,手指蜷曲。
“沙漠……”黎簇喃喃道,想起了古潼京无边无际的沙海。
他示意苏万检查尸体口袋。苏万强忍着恐惧,闭着眼摸索,果然掏出一张几乎碎成渣却依稀能辨认出部分字迹的硬纸片,上面的日期和地点信息,隐隐指向沙漠深处。
苏万又去看快递单,寄件方一栏,打印着三个字:吴山居。
“是家淘宝店……”苏万的声音都在抖,他拿出手机快速搜索,脸色更难看了,“卖……卖古董杂项的……可、可这……”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黎簇在“尸体”僵硬的衣角内侧发现了一个用模糊墨水印着的编号:487。
“487……”黎簇念出这个数字,和苏万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恐惧。这个编号意味着什么?是这具“尸体”的序号?那是不是前面还有486个?后面还会有?这些东西……会不会也寄到苏万家?!
苏万几乎要崩溃了,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去研究“尸体”身上那件破旧的工装。
在衣领内侧,一个几乎磨损殆尽的刺绣厂标引起了他的注意:“圣斯科重型机器厂”。
他扑到电脑前,手指发抖地输入这个名字。搜索结果跳出来,新闻、旧闻记录零零散散,时间集中在1941年至1945年,生产记录、设备调拨……然后,1945年之后,所有关于这家工厂的公开信息戛然而止。
1945年。与古潼京出事的时间隐隐重合。
就在苏万对着屏幕发呆黎簇试图从“尸体”上寻找更多线索时。
那具原本僵直躺在箱底的“尸体”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我操!!!”苏万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连滚爬爬地远离箱子,顺手抄起了墙角的棒球棍。
黎簇也吓得心脏骤停,但他反应更快,几乎是本能地也抓起了手边一根旧桌腿,同时大吼:“杨好!杨好!快来!!”
住在隔壁的杨好被惊动,骂骂咧咧地冲过来,看到屋里的情形也吓了一大跳,但还是硬着头皮捡起另一根棍子。
三个少年举着“武器”,战战兢兢地围住那具坐起的“尸体”,大气不敢出。
僵持了几秒,黎簇咬咬牙,示意了一下,三人同时闭眼,胡乱将手中的棍棒砸了下去!
“砰!砰!哎哟!” 混乱中不知谁的棍子砸到了黎簇的肩膀,疼得他龇牙咧嘴。
但也正是这一砸让他们发现了不对劲,棍子落在“尸体”上,发出的不是砸中肉体的闷响,而是类似硬塑料或石膏的脆硬声。
黎簇忍着痛凑近仔细看,又用手摸了摸“尸体”的“皮肤”,冰冷,僵硬,没有弹性,质感诡异。
“妈的……是模型?!” 黎簇又惊又怒。
苏万和杨好也凑过来看,果然,虽然做工逼真到吓人,但这确实不是真人尸体,而是某种极其仿真的模型。
它之所以会突然坐起,是因为箱子底部有一个隐藏的弹簧支撑的简易支架,可能在搬运或他们翻动时被触发。
虚惊一场,但恐惧并未散去,反而化作了更深的寒意。
谁寄来的?为什么这么逼真?编号487又是什么意思?
黎簇气得踢了箱子一脚,却不小心手一滑,手掌按在了模型“尸体”张开的口部位置。
那里似乎有个不明显的缝隙或机关,他手掌边缘一下被卡了进去,一阵刺痛传来。
“嘶——” 他想把手拔出来,却发现模型内部有什么东西钩住了他的皮肉,越挣扎卡得越紧,甚至开始渗血。
“簇子!你手怎么了?!” 苏万和杨好见状也慌了,试图帮忙,却不得要领。
就在三人乱作一团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客厅通往阳台的阴影处传来:
“别乱动。”
这声音出现得毫无征兆,如同鬼魅。
三个少年吓得齐刷刷一哆嗦,猛地转头,只见阿宁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那里,悄无声息,抱着手臂倚在门框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黎簇被卡住的手上。
黎簇的心脏砰砰狂跳,看着阴影中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盘旋:她怎么进来的?她到底是不是人?怎么每次都像个幽灵一样,神出鬼没?!
阿宁却似乎没兴趣解答他们的惊恐,她径直走过来,目光扫过那具诡异的模型、打开的电脑屏幕、散落一地的工具和三个吓破胆的少年,最后定格在黎簇血流不止被模型紧紧“咬”住的手上。
她微微蹙了下眉,神情说不清是无奈还是觉得这一幕过于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