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宁沿着水道追上前方的黑瞎子、黎簇和王盟时,他们已经离开了最危险的蛇柏核心区,回到了相对没有主动攻击性生物的废弃工厂中层。
黑瞎子找了一个结构相对完好的车间角落,用找到的破帆布和废弃板材勉强搭了个能挡风的临时遮蔽所。
黎簇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手背上那道被吴邪划出的红痕已经结了一层薄痂,但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王盟虽然注射了血清,捡回一条命,但身体极度虚弱,靠坐在墙边,脸色苍白地昏睡着。
黑瞎子正在检查黎簇背包里剩余的物资,清点子弹和药品。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是手上动作顿了一下。
阿宁走到遮蔽所外,没有立刻进去。
她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外墙,仰头看着从破损天花板缝隙漏下昏黄不定的应急灯光。
“那小子怎么样?” 黑瞎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一贯的懒散调子,但细听之下有些沉。
“还活着。” 阿宁回答,同样言简意赅。
里面传来窸窣声,黑瞎子走了出来。
他靠在门框另一侧,摸出烟盒叼了一根在嘴里却没点。
他侧头看向阿宁,墨镜后的目光被遮挡,但阿宁能感觉到他审视的意味。
“宁老板,” 黑瞎子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刚才那出戏,你看明白几分?”
阿宁没看他,依旧看着天花板的裂缝。“中毒,血清,选择,遗弃。老套路。演给那孩子看的苦肉计加最后一课,顺便清理掉不可控因素。” 她顿了顿,“只是没想到,他会把自己也算进清理名单。”
“苦肉计是真苦。” 黑瞎子嗤笑一声,“那毒不是假的,血清也只有一支。他是真拿命在赌,赌我能找到血清,赌那小子会犹豫,赌我会按他的剧本把人带走。” 他弹了弹没点燃的烟,“至于他自己……他总有后手。死不了,但脱层皮是肯定的。”
“后手?” 阿宁终于转过头,看向黑瞎子,“你知道是什么?”
黑瞎子耸耸肩,把烟拿下来在指尖转动。“谁知道呢。也许是提前吃了什么能吊命的古怪东西,也许是他身体底子比一般人厚实,也许……”
他拉长语调,墨镜似乎转向阿宁的方向,“……这古潼京里还有什么只有他知道的能解毒或者延缓毒性的法子。毕竟他来过,不止一次。”
阿宁沉默。
吴邪对这里的熟悉程度确实远超普通探险者。他像在走一条早已标记好的老路。
“你配合他演戏。” 阿宁陈述,不是疑问。
“拿钱办事,雇主的要求嘛。” 黑瞎子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况且,那小子确实需要这一剂猛药。吴邪把他圈养得太好了,得让他见见血,见见真正的牺牲和选择,哪怕这选择是设计好的。”
“也包括让他体会被最依赖的人亲手推开、甚至牺牲的滋味?” 阿宁的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
黑瞎子笑容淡了些,耸耸肩,没否认。“那是吴邪自己的债。我负责的部分,是确保那孩子活着离开,并且带上该带的东西和……该有的成长。”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你不问我为什么回来?” 阿宁忽然说。
黑瞎子歪了歪头:“你想说自然会说。不过,我猜你不是为了救吴邪那混蛋。”
他语气笃定,“你留下那把刀,更像是……还东西?或者,撇清关系?”
阿宁没有回答。她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上还沾着干掉的血迹和泥污。
还东西?撇清关系?或许都有。
那把匕首是吴邪的,她用不着。
“接下来什么打算?” 黑瞎子问,“跟着我们把这小祖宗送出去?还是……”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你有自己的路要找?”
阿宁看向车间外更深的黑暗。
工厂庞大如同迷宫,而她对这个时代的这个世界依旧陌生。
吴邪口中的“答案”她没兴趣。
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古潼京显然不是答案的全部,但可能是线索的一部分。
“黎簇需要安全离开。” 阿宁最终说道,语气平静,“你们两个人,带一个情绪崩溃的半大孩子,穿过这片沙漠和可能还有的汪家眼线,不够。”
黑瞎子挑眉:“所以?”
“我跟你们到沙漠边缘。” 阿宁说,“之后各走各路。”
黑瞎子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又笑了,这次笑容里多了点别的意味,像是欣赏,又像是某种了然。
“成交。有宁老板保驾护航,这趟护送任务可轻松多了。”
他把那根一直没点的烟塞回烟盒,拍了拍手,“那先休整。天亮前出发。我去看看那小子醒了没,顺便给他喂点东西,别真吓傻了。”
他转身走回遮蔽所。
阿宁依然靠在墙边没有动,闭上眼睛将呼吸调整到最节省体能的频率,但耳朵和全身的感知神经依旧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戒。
对她而言,安全从来都是自己挣来的,而不是环境赋予的。
与黑瞎子之间这种心照不宣保持距离的暂时合作,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
至于以后的路,等她走出这片沙漠看清这个十年后的世界再说。
黑瞎子给黎簇灌了半壶水,又掰了块压缩饼干硬塞进他嘴里,看着少年机械地咀嚼吞咽,眼神却依旧没有焦距,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吴邪一句“造孽”。
他处理完黎簇,又检查了一下王盟的情况,这才重新走到遮蔽所门口。
阿宁依旧靠墙站着,姿势都没怎么变,像一尊冰冷而警惕的雕像。
但黑瞎子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呼吸节奏比之前更加悠长缓慢,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
黑瞎子歪头打量着她。墨镜遮掩了他的眼神,姿态透出猎人评估稀有猎物般的专注。
“宁老板,”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有个事儿,我挺好奇。”
阿宁没动,只是眼睫轻微掀了一下,表示她在听。
“黑毛蛇那玩意儿,邪性。”黑瞎子慢悠悠地说,“它们的信息素,或者说费洛蒙,不是谁都能读的。就像密码,得有特定的接收器。”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混了这么多年,见过两个有这接收器的。一个是吴邪,那小子是个狠人,硬是靠着自己那点特殊体质,不要命地吸,把自己吸成了半个黑毛蛇资料库,也吸得快油尽灯枯了。另一个,就是里面那倒霉孩子黎簇,天生的,背后那鬼画符估计就是天线。”
他顿了顿,墨镜的方向完全对准了阿宁。
“他俩都得付出代价。吴邪是慢性中毒加精神损耗,黎簇是疼得死去活来外加被迫看恐怖片。都得先让黑毛蛇咬一口,或者接触毒素,建立连接。”
阿宁终于转过头正视黑瞎子,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黑瞎子迎着她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继续道:“可你,宁老板。从我们掉进蛇窝开始,那些黑毛蛇见了你,跟见了祖宗似的,不是退避三舍,就是……怎么说呢,更像是静默观察?刚才在那水潭边,它们退走的时候,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不是被吓跑的,更像是……接收到某种更高级的指令?”
他向前走了半步,每一个字都像钉子:
“你不用被咬,不用中毒,甚至不用接触。你就在那儿站着,它们的信息……或者说,它们想要传递的某些东西,就自己跑到你脑子里了,是不是?”
车间里昏黄的灯光在阿宁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她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沉默本身在黑瞎子看来已经是确凿的答案。
黑瞎子长长地吐了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某种积压的震惊吐出来。
“第三个。”他低声说,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玩味以及深重的警惕,“我他妈居然见到了第三个能读黑毛蛇费洛蒙的人。而且是最离谱的一个,无接触,零成本,纯天然接收。吴邪那小子要是知道,估计能当场再中一次毒给自己压压惊。”
阿宁终于开口,声音冷硬:“我没读到什么具体信息。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觉。危险,方向,数量,还有……很强烈的古老和悲伤的情绪碎片。混乱,不连贯。”
她没说的是当那些蛇群退去时,她的脑海里确实闪过一些极其破碎的画面:无边无际的黑暗地下河,巨大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阴影,还有无数嘶哑非人的哀嚎与祈祷声。但这些太过离奇,她无法确认是真实的信息还是自己精神压力下的幻觉。
黑瞎子盯着她,仿佛想透过她的眼睛看清她大脑里正在发生什么奇异的化学反应。
“感觉……情绪碎片……”他咀嚼着这几个词,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沉,“这就更有意思了。吴邪和黎簇读到的是具体的记忆画面,是过去发生的事,像看电影。你接收到的,却是实时状态和集体情绪?这已经不是读信了,这简直像是……成了它们蜂巢意识的一部分?或者,它们把你当成了某种……信号塔?指挥节点?”
这个推测让两人之间的空气骤然紧绷。
如果阿宁真的能无意识地影响甚至“指挥”黑毛蛇,那她的危险性将呈指数级上升。
尤其是在古潼京这种蛇类主宰的诡异之地。
阿宁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柄,指节微微发白。
这种不受控制来源不明的“能力”,比任何已知的敌人都更让她感到不安。
它像一颗埋在她体内的炸弹,引爆器却不在自己手里。
“这件事,”阿宁看着黑瞎子,一字一句地说,“在搞清楚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黎簇。”
她不能让已经濒临崩溃的黎簇再背上一个“需要被非人怪物特殊关照”的包袱,更不能让这种信息落到可能利用它的人手里,比如……汪家残余,或者其他对古潼京有企图的存在。
黑瞎子挑了挑眉,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放心,宁老板,我可是很有职业操守的。客户隐私,绝对保密。”
他顿了顿,墨镜后的目光锐利了一瞬,“不过,你自己最好也留神。你这新功能,到底是福是祸,还难说得很。在这鬼地方,太特殊,往往意味着……更容易被盯上。”
他转身准备回去,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对了,吴邪那混蛋要是能活着爬出来,发现你成了黑毛蛇女王,脸色一定精彩极了。啧,我都开始期待了。”
阿宁没有理会他最后那句调侃。
她重新靠回墙壁闭上眼睛,但内心的波澜却久久无法平息。
……
医院走廊弥漫着消毒水与陈旧墙体特有的冰冷气味。
这是秩序分明属于“正常世界”的安静,却莫名让阿宁感到紧绷后的虚无。
黎簇被推进抢救室时,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旧纸,呼吸微弱。
黑瞎子在办完一系列繁琐而高效的手续、确保黎簇得到救治后,就像他出现时一样突兀,拍拍阿宁的肩膀,丢下一句“孩子交给你了,我还有点‘售后’要处理”,便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医院外熙攘的人流消失不见。
阿宁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他所谓的“售后”是指吴邪还是指古潼京留下的其他烂摊子。
她独自守在走廊冰凉的塑料椅上,目光定在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上。
她发现自己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模仿探测地脉般的轻叩节奏,又猛地停住,将手收回膝盖上握紧。
不知过了多久,红灯熄灭,门被推开。
穿着绿色刷手服的医生走出来,语气平淡地告知“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神经系统受到强烈冲击,需要观察”。
阿宁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她不需要知道医学术语,只需要知道结果:人活着。
病房里,黎簇在药物作用下昏睡着,身上连着监控仪器的导线,脸色依旧苍白,但胸膛的起伏平稳了许多。
阿宁拉了把椅子坐在窗边,既能看到门,也能看到黎簇。
她将感知从古潼京那种全频段开放捕捉一切杀机的状态调整到更专注于病房内外人迹往来的模式。
护士换班时细微的交谈,远处推车轮子的滚动,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嚣……
当黎簇的眼睫最终艰难地睁开时,阿宁立刻就从假寐般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起身走到床边。
黎簇眼神先是空茫,带着刚醒的懵懂,迟缓地转动,扫过天花板,落在阿宁脸上。
阿宁扶他喝了点水,等他润了喉,才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放轻:“感觉怎么样?”
黎簇眨了眨眼,眉头慢慢皱起,像是在努力聚合涣散的思绪。“……这是哪儿?医院?”
“嗯。” 阿宁应了一声,观察着他的反应,“记得怎么来的吗?”
黎簇的眼神又变得游移起来,他努力回想,但最终只是徒劳地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混杂着痛苦和茫然的神色。“我……好像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很黑,有蛇,有很多人在说话……还有沙子,好多沙子……但……记不清了。头很痛。” 他抬起没打点滴的手,想按住太阳穴,却因为无力而垂落。
阿宁叫来了医生。
一系列的检查和询问后,那位神情疲惫的中年医生对阿宁给出了初步判断:“病人可能经历了极度的精神刺激和创伤,导致大脑启动保护机制。临床表现为逆行性遗忘症。简单说,就是对导致昏迷的近期事件,以及与此可能相关的部分记忆,出现了选择性或阶段性的遗忘。具体丢失了哪段时间、哪些内容,因人而异。需要进一步观察和神经心理评估。”
医生的话音落下,病房里只剩下监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黎簇已经再次疲惫地睡去,仿佛连清醒本身都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
阿宁站在原地,觉得这景象极其荒诞且荒谬。
真是绝了。
上一个她听说把失忆当成某种被动技能或状态切换来用的,好像还是那个闷不吭声背景成谜的张起灵。
现在轮到黎簇了。
十年。
这个世界仿佛踏进了一个诡异的循环。
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渐渐苏醒的城市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