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在更深处汩汩作响,声音在狭窄的石壁间回荡,放大了不安。
阿宁走在前面,应急光源绑在手腕上,光束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照亮石壁上湿漉漉的反光和偶尔一闪而过的灰白色盲虾。
她走得并不快,但背脊挺直,握刀的手稳如磐石。
吴邪跟在她身后约两步远,同样沉默。
他比阿宁更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环境,尤其是石壁上那些被水流侵蚀出的纹路,以及水道岔口处人工开凿的细微痕迹。
他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粗重,肋骨处的疼痛显然不轻。
前方的水面传来细微的涟漪。
紧接着,几条通体漆黑的黑毛蛇悄无声息地从水道两侧的缝隙中探出头来,细长的身体在水中蜿蜒,暗红色的信子吞吐,幽绿的小眼睛齐刷刷地锁定了光源。
阿宁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就在那些黑毛蛇即将发起攻击的刹那,它们像是突然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所有蛇的动作同时僵住,高昂的头颅缓缓低下,吞吐的信子收了回去,然后它们就像来时一样迅速缩回了石缝深处,水面涟漪很快平复。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
阿宁侧脸的轮廓在光影中显得锋利,眼神平静无波,这模样,不像救人于水火的圣女,倒更像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连妖魔都要退避三舍的修罗。
跟在后面的吴邪将这一幕完完整整地看在眼里。
他的眼神深了深,带着“果然如此”的了然。
水声渐大,前方隐约传来压抑的打斗声、黎簇变了调的呼喊,以及黑瞎子带着暴躁的指挥。
“左边!对!砍它关节!别怕!你背后有老子!”
听起来那边的战斗虽然激烈,但似乎……局面并非完全失控?
黎簇的喊声里,除了恐惧,似乎还夹杂着强撑出来的凶狠?
阿宁加快了脚步。拐过一个急弯,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半天然半人工较为宽敞的水潭。
潭水浑浊,深不见底。
此刻水潭边缘的浅滩和露出水面的乱石区正上演着一场混战。
黑瞎子浑身湿透,脸上溅满了不知是谁的血还是潭水里的脏污,手里的工兵铲舞得虎虎生风,正同时应对着三条从不同方向袭来的粗壮藤蔓,以及两个试图从侧面扑上来动作却被他精准踹开的黑飞子。
他的动作大开大合,力量感十足。
而让阿宁和吴邪都略微怔了一下的是黎簇。
那少年此刻正背靠着黑瞎子,手里死死攥着一把从黑瞎子背包侧袋抽出来的带锯齿的野战刀。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咬出了血,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但就是这样一副快要崩溃的样子,他却没有瘫软在地,反而在笨拙却又极其拼命地挥刀格挡或劈砍着试图绕过黑瞎子攻击他下盘的细小藤蔓和偶尔扑近的黑飞子!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破绽百出,好几次都差点被藤蔓缠住或被抓伤,全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黑瞎子时不时分心拉他一把才勉强支撑。
他甚至会在黑瞎子被藤蔓缠住脚的瞬间尖叫着扑上去,不顾一切地用手里的刀去砍那藤蔓,哪怕自己因此暴露在另一侧的危险下。
他在试图……保护黑瞎子?或者说,在绝境中,他被迫捡起了“同伴”和“战斗”的意识,哪怕这意识建立在极致的恐惧之上。
“高压状态,果然会让人成长。” 吴邪的声音在阿宁身后响起,很轻,听不出是赞许还是纯粹的观察结论。“只是方向,有时候会偏离预期。”
阿宁没接话,她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而是凭借着对蛇群奇异的威慑力,在靠近水潭的区域快速游走。
所过之处,无论是水中还是石缝里蠢蠢欲动的黑毛蛇,都如同潮水般退去,为战斗区域清理出了一片相对“干净”的侧翼。
她的加入立刻减轻了黑瞎子的压力。黑瞎子啐了一口唾沫,吼道:“宁老板!谢了!这破地方藤蔓疯了一样!下面那棵老树妖发情了还是怎么着?!”
阿宁没空回他,匕首格开一条偷袭的藤蔓,眼角余光却瞥见吴邪并没有立刻加入战团。
他站在稍高的一块干燥岩石上,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整个水潭区域,尤其在那些藤蔓最密集涌出的方向、以及水潭中央几个不断冒泡的漩涡处多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快速计算和判断。
很快,随着阿宁清理蛇类威胁,黑瞎子得以集中精力对付藤蔓和黑飞子,黎簇也似乎因为看到援兵而精神一振,挥刀的动作多了两分狠厉,局面暂时稳住。
吴邪这才从岩石上跳下来,走到了靠近阿宁的区域。
他靠着一块湿滑的石头,目光落在阿宁沾着泥污却依旧冷冽的侧脸上,忽然开口,声音清晰地穿过打斗的嘈杂传入阿宁耳中:
“你的出现让计划出现了很多偏差。”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个虽然依旧害怕、却死死守在黑瞎子侧后方、偶尔还会因为黑瞎子一句粗口指挥而红着眼眶往前冲的黎簇,“比如现在,他对你的依赖和信任。这不是我最初设定的培养方向。”
阿宁正用匕首的刀柄狠狠砸碎一个黑飞子的膝盖骨,闻言动作没停,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
她微微侧过头,湿漉漉的碎发贴在额角,眼神斜睨向吴邪:
“所以呢?你要对我下毒吗?像你之前设计让自己中毒那样?” 她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我不怕毒。你忘了?”
她确实不怕。之前苏日格的“沙子疼”也好,可能存在的其他毒素也罢,她和黎簇是唯二没有明显严重症状的人。
吴邪看着她那双在幽暗光线下亮得惊人的眼睛,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不怕毒。” 他缓声道,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投向水潭中央那不断翻涌的漩涡,“所以,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阿宁猛地转过头,彻底看向吴邪。
他脸上一片深不见底令人心悸的幽暗。
自己的办法?什么办法?针对她这个“计划外变量”的办法?
阿宁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她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看透眼前这个男人。
即使他曾短暂地流露出“过去”的影子,即使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同生共死的坠落和指控,他依然像这座古潼京一样,层层迷雾之下是充满未知危险的深渊。
而她现在,似乎正被他以一种她尚未完全明了的方式纳入深渊计算的一部分。
就在众人刚刚稳住水潭边的混乱稍作喘息时,吴邪毫无预兆地身体一晃,单膝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紧接着,一直沉默跟在队伍末尾的王盟也脸色骤变,捂着腹部蜷缩下去,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
他们的症状与之前苏日格下的“沙子疼”截然不同,来得更猛更烈。
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钻爬,带来尖锐的刺痛和令人抓狂的麻痒,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呼吸变得急促困难。
吴邪的嘴唇迅速失去血色,眼底却泛起不正常的红丝,额角青筋暴起,显然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怎么回事?!” 黑瞎子立刻上前检查,翻开吴邪的眼皮,又快速查看他裸露的皮肤,“什么时候中的招?!黑毛蛇?还是藤蔓上的东西?”
吴邪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话:“可、可能是……水潭……雾气……或者……蛇柏花粉……” 他猛地抓住黑瞎子的手臂,力道大得指节泛白,“绑起来……把我和王盟……绑起来!快!”
黑瞎子脸色铁青,但动作毫不含糊,迅速用随身携带的伞绳将吴邪牢牢绑在附近一根粗壮的石笋上。
黎簇也红着眼眶,手忙脚乱地和黑瞎子一起将已经陷入半昏迷痛苦呻吟的王盟也绑好。
“血清……录音里说的血清……” 黎簇的声音颤抖,看向黑瞎子,“黑爷,那个被科学家拿走的血清!”
“只能去工厂那边碰碰运气了。” 黑瞎子当机立断,对阿宁道,“宁老板,你看住他们俩。我和这小子回去找。” 他看了一眼绑在那里、身体因痛苦而不时抽搐的吴邪,又补充了一句,“找不找得到,看命。”
黎簇临走前拿走了吴邪的匕首,又看了一眼脸色冰冷站在一旁的阿宁,张了张嘴,最终只哑声嘱咐了一句:“阿宁姐……你……照顾好他。”
阿宁抿紧唇没说话。
照顾他?他自找的!把自己搞成这样,还搭上一个伙计,又是他那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狗屁算计吧?
她心里憋着火,也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懒得管他!
黑瞎子拖着一步三回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黎簇迅速消失在来时的水道黑暗中。
水潭边只剩下阿宁,以及被紧紧捆绑在痛苦中挣扎的吴邪和王盟。
王盟的呻吟渐渐微弱,似乎快要失去意识。
吴邪的情况稍好,但显然也在与体内肆虐的毒性做殊死搏斗,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衣服,肌肉紧绷得像石头,牙关紧咬。
阿宁抱臂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冷眼旁观。
她的目光扫过王盟毫无血色的脸,又落到吴邪因为痛苦而扭曲却依旧强撑着一丝清醒的侧脸上。
“吴邪,” 她忽然开口,声音在这片只剩下痛苦喘息和水声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冷冽,“你不怕吗?”
吴邪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她。
阿宁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被捆绑的狼狈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不怕我根本就不是‘阿宁’?不过是什么东西假扮的,或者……被什么玩意儿占据了?现在他们把你绑在这儿,毫无反抗之力,我动动手指,就能杀了你。就像你当初在魔鬼城差点死在我手里一样。”
她在试探,也在发泄那股莫名的火气。
吴邪看着她,因痛苦而泛红的眼睛里,竟然又浮现出那种阿宁熟悉带着点无奈和认命的笑意。
他喘着气,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当初……在魔鬼城……你说……要吃了我……才能走出去……” 他顿了顿,积聚着力气,“最后……还是没有。阿宁……你早就……变了的……我当时……就说过……”
又是那种话!又在用过去的碎片试探她,扰乱她!
阿宁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
她猛地蹲下身,凑近吴邪,几乎要贴上他的脸,盯着他那双因为毒素和痛苦而显得有些涣散却又竭力保持清明的眼睛。
“看着我。” 她命令。
吴邪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聚焦,但最终还是偏开了头,然后干脆闭上了眼睛。
仿佛拒绝再与她对视,也仿佛是将自己最后的脆弱藏进了黑暗里。
阿宁盯着他紧闭的眼睑微微颤抖的睫毛。
半晌,她退开,重新靠回岩石上,语气恢复了平静:
“有黑瞎子在,黎簇不可能找不到血清。” 她顿了顿,说,“并且,只会找回来一支,对不对?”
闭着眼睛的吴邪,嘴角那抹扭曲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他没有睁眼,轻轻点了点头。喉咙里溢出一声含糊的气音:
“还是你……懂我。”
阿宁翻了个白眼,心里那点火气忽然就泄了,只剩下一片冰冷荒谬的清醒。
这个人,连自己中毒垂危都要算计到这一步。
他已经不是天真,他是把自己活成了一局棋,血肉、感情、甚至性命,都是可以摆放和牺牲的棋子。
真是……没救了。
她不再说话,起身退回到柱子旁,重新抱臂靠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冷眼旁观着吴邪在毒素侵蚀下越来越艰难的挣扎。
时间在压抑的痛苦喘息中缓慢流逝。直到黑瞎子和黎簇带着那只注定唯一的血清返回。
黎簇脸上的焦急和看到唯一血清时的无措那样真切,他的情感尚未被磨出厚茧,爱与恨,拯救与放弃,都写在眼睛里。
阿宁看着黎簇在吴邪和王盟之间摇摆,看着吴邪用尽最后力气抢过血清,果断扎进王盟脖颈,看着王盟苏醒而吴邪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也看着黎簇手背上浮现奇异痕迹后恍神的瞬间。
吴邪用残存的清醒,嘶哑着下达撤离的命令。
黎簇的抗拒、吴邪那句狠厉的“滚”,黑瞎子递出的装备和那个意味不明的电话……一幕幕像是按下了快进键,却又在阿宁异常清晰的感知里被无限拉长。
她能看见黎簇扔掉吴邪的刀时手指的颤抖和眼中的水光,也能看见吴邪垂下的眼帘下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最终,黎簇的身影消失在来时的黑暗通道。黑瞎子拍了拍吴邪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也转身离去,将最后的空间留给他们。
现在这里真正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一个半躺着,濒临死亡。
一个站着,冷眼旁观。
吴邪的头无力地抵着墙壁,但他还是缓慢掀开眼皮,看向阿宁站着的方向,眼神空茫了一瞬艰难聚焦。
她慢慢走过去,捡起地上那把被遗弃的匕首,用衣角擦去上面的泥污,露出冰冷锋利的刃口。
然后她在吴邪面前蹲下,将擦拭干净的匕首轻轻放在了他冰凉的手边。
这一次,他没有躲,也没有闭眼,用尽所有力气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影像刻进最后的神志里。
“吴邪,”阿宁一字一句,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却比怒骂更冷,“你就是个纯粹的混蛋。”
这句话在蛇沼的雨林里,在无数个生死一线的瞬间,她都想对他说。
如今终于说出口,却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骂的是十年前那个看似天真却搅动风云的他,也是十年后这个彻底沉入黑暗泥沼的他。
吴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个笑,却没能成功。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像是承认,又像是告别。
阿宁站起身不再看他,转身朝着黎簇离开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般的笑气音,很快被无边的寂静和遥远的蛇鳞摩擦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