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岩城边缘已经逡巡了三天。
所谓的路,不过是车轮在松软沙地和坚硬盐碱壳上反复碾压出的临时痕迹。
巨大的风蚀岩柱拔地而起,形态狰狞诡谲,在昼夜温差作用下发出呜咽或尖啸般的风声,像魔鬼的低语。
黎簇的耐心像他水壶里日益减少的清水,终于见了底。
第四天黄昏,车队在一处由几根倾斜巨岩形成的天然“厅堂”下扎营。
篝火刚刚点燃,驱散着迅速降临的寒意。黎簇“哐当”一声把自己沉重的背包摔在地上,溅起一片沙尘。
“我不干了!” 少年嘶哑的声音在岩壁间撞出回音,他眼睛赤红,瞪着正在篝火边摊开地图的吴邪,“这根本就是漫无目的地兜圈子!什么狗屁经验,什么拍摄素材!全是骗鬼的!你到底要在这里找什么?还要转到什么时候?!”
苏难的手下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各异地看着这边,大麦甚至咧开嘴,露出一丝看好戏的表情。
苏难靠在越野车旁,抱着胳膊,没有插手的意思,眼神在黎簇和吴邪之间游移。
阿宁正用一块软布擦拭那把匕首,动作平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但她的余光锁定了吴邪的反应。
吴邪没有立刻抬头。
他用一根炭笔在地图上轻轻划了一道,然后才慢慢放下笔,抬起眼看向黎簇。
篝火跳跃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即使在火光映照下,也依旧沉静得像两口深井,映不出黎簇丝毫的愤怒。
“说完了?” 吴邪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
这种平静反而像一瓢油,浇在黎簇心头的怒火上。
“没有!” 他往前冲了一步,几乎要撞到吴邪面前,“我要回去!现在!立刻!这地方会把人逼疯!你也疯了!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吴邪终于站了起来。
他比黎簇高一些,此刻微微垂着眼看着激动的少年,那姿态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回去?” 他轻轻重复,“回哪里?怎么回?”
他伸出手按在了黎簇的肩膀上。力道不轻,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看看四周,黎簇。” 吴邪的声音压低了,只有近处几个人能听清,那语调里带着冷酷的耐心,“这里没有GPS稳定信号,没有标记好的路径,没有补给点。离开车队,凭你自己,能活过今晚的低温,还是能走出这片迷宫,找到来时的路?”
黎簇的身体僵硬,肩膀在吴邪的手下微微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你觉得是在兜圈子?” 吴邪继续,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事实,“每一条看似重复的路,都是在排除错误的选项,都是在靠近目标。你以为的经验,不是躺在帐篷里看星星,是在筋疲力尽、烦躁欲狂的时候,还能记住走过的岩柱形状,还能分辨风里带来的不同气味,还能在绝望里压下掉头就跑的冲动。”
他的手从黎簇肩膀移开,拍了拍少年沾满沙尘的衣领,动作带着奇怪的缓和。“发脾气,喊放弃,是最容易的。但在这里,最容易的路,往往是死路。”
他弯下腰,捡起黎簇摔在地上的背包,拍掉上面的沙,递还给他。“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可能会找到入口。”
黎簇愣愣地接过背包,胸口的起伏依然剧烈,但那股不顾一切的怒火,似乎被吴邪这番混合了现实威胁和冰冷逻辑的引导的话语给堵住了,闷在胸腔里,无处发泄。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猛地转过身,走到远离篝火的角落,抱着膝盖坐下了,背影写满了委屈、愤怒和深深的无力。
吴邪不再看他,坐回篝火边,重新拿起炭笔,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难这时才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在火堆另一边坐下,挑了挑眉:“关老师,哄孩子挺有一套啊。” 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嘲讽。
吴邪没接话,只是就着火光,继续研究他的地图。
阿宁停下了擦拭匕首的动作。
她看着吴邪被火光勾勒的侧影,那轮廓坚硬,眼神专注又疏离。刚才那一幕,让她心底掠过一丝极其怪异的感觉。
威胁,冷静地陈述死亡可能性。
引导,将烦躁和恐惧转化为生存和前进的必要观察。
强硬,却又在最后带着拍去沙尘的举动。
这做派……这混合了极度理性、算计、压迫和一丝诡异“负责”的态度……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有限的几次接触中,吴邪那位神秘莫测的三叔吴三省。
老江湖,布局深远,心狠手辣,对亲侄子也能下狠手磨炼,美其名曰“为你好”。
眼前的吴邪,对待黎簇的方式,那种将人强行拖入险境、用现实冷酷碾压天真、却又在最深处似乎还维系着一根看不见的“责任线”的模样……
阿宁轻轻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将匕首插回鞘中。
吴邪。关根。
这个人,在某些方面,简直比他那位传说中的三叔,还要“吴三省”。
篝火噼啪作响,吞噬着干枯的骆驼刺。黎簇在角落蜷缩着,渐渐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苏难的手下们轮值守夜,影子在岩壁上晃动。
吴邪依旧坐在火边,地图上的线条和标记,只有他自己能完全读懂。
阿宁靠在岩石上,闭上眼睛,但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
十年。究竟是什么样的十年,能把一个人磨砺成这个样子?不仅失去了天真,甚至将那份曾经带着痛感的“磨砺”方式,内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然后,施加给了另一个更年轻的、茫然无知的闯入者。
第七天的午后,死亡以一种猝不及防又极其狰狞的方式降临。
死的是苏难团队里一个叫“老疤”的男人,话不多,左颊有道陈年刀疤,据说方向感和体力都是一流。
他是在探察一处岩缝时突然栽倒的。
最初只是抱着肚子蜷缩,额冒冷汗,众人以为是急性肠胃炎或中暑。但不到半小时,情况急转直下。
老疤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呕吐。
他的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正常地鼓胀起来,皮肤绷得发亮,青筋虬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球突出,充满了血丝和极致的痛苦。
“按住他!找医药箱!” 苏难脸色铁青,厉声喝道。
几个手下扑上去试图压制老疤的挣扎,但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吴邪也快步上前,蹲下身,手电光打在老疤扭曲的脸上和鼓胀的腹部。
他眉头紧锁,眼神冰冷高速运转研判。
阿宁站在几步开外,看着这一幕。
她经历过蛇沼里鸡冠蛇毒发作的恐怖,也见过各种离奇死法,但眼前的情形依然让她胃部抽紧。
黎簇已经完全吓呆了,面无人色地躲在车后,不敢再看。
医药箱被拿来,但里面没有任何一种药物能应对眼前的情形。老疤的挣扎渐渐弱了下生命力正在被某种东西急速抽干。
他最后猛地抽搐了一下,四肢僵直,眼睛死死瞪着灰白的天空,断了气。
一片死寂。
苏难的手下们松开了手,表情各异,惊惧、悲伤、茫然。
苏难深吸一口气,走到尸体旁,蹲下,伸手想去合上老疤的眼睛。
“别碰!” 吴邪的声音陡然响起,比风声更冷。
苏难的手停在半空。
就在这时,老疤那鼓胀得如同即将爆裂的皮球般的腹部,皮肤下忽然出现了诡异的蠕动。起初很细微,然后越来越明显,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里面钻拱。
“退后!所有人退后!” 吴邪猛地站起,拉着苏难往后急退几步。
话音刚落。
“噗嗤”一声轻响,某种东西撑破皮革的声音。老疤腹部的衣服连同皮肤,被从内向外顶破了一个小口。
紧接着,一团虫子从破口处涌了出来!
它们似乎对光线和空气极为敏感,涌出后迅速向四周沙地钻去,速度奇快,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有些在爬行过程中就干瘪死去了,留下一点点湿痕。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恶臭。
“呕——” 终于有人忍不住,跑到一边干呕起来。黎簇直接瘫软在地。
苏难的脸苍白如纸,死死咬住下唇,盯着那迅速干瘪下去的尸体腹部,以及沙地上残留的虫子痕迹和几具没能逃掉的虫尸。
阿宁观察那些虫子……不像她认知中的任何沙漠寄生虫。形态古怪,半透明,生命力似乎完全依赖宿主,暴露即死。
吴邪已经戴上了手套,用一个金属镊子,极其小心地从沙地里夹起一只尚未完全干瘪的虫子尸体,放到一个透明的密封样本袋里。然后,他走到老疤的尸体旁,用手电仔细照射那个破口,以及腹部皮肤下残留的、已经空了的囊腔状结构。
“他之前接触过什么?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喝过不明水源?” 吴邪转向苏难,声音冷硬。
苏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道:“今天上午,他负责探查西侧那片有湿气的岩区……他说好像看到岩缝里有反光,像是有小水洼……但他汇报说水很脏,没喝。至于吃的,和大家一样。”
“湿气岩区……” 吴邪重复着,眼神骤然亮了一下,那光芒锐利而冰冷,甚至压过了眼前的惨状带来的冲击。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向越野车,从驾驶室拿出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装有地图和资料的厚重防水袋。
他迅速翻找,抽出一张泛黄的旧图纸,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了许多记号。
他对照着图纸,又抬头望向西侧那片岩区,手指在地图上某个被红圈反复勾勒的区域用力一点。
“不是水……” 吴邪低声自语,更像是在确认,“是巢的渗出液……他靠近了,甚至可能接触了……”
他转向众人,找到了目标的锐利。
“老疤的死,” 吴邪的声音清晰地在寂静中传开,“是因为他误触了孵化层的残余物。那些虫子,是某种依赖特殊矿物质和有机质混合环境孵化的拟态寄生虫,幼虫期极具攻击性,会寻找温血动物寄生,迅速成长,直到……”
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看着老疤干瘪的尸体,明白了后半句。
“但是,” 吴邪话锋一转,举起了手中那张旧图纸,“这种寄生虫的存在,以及它们活跃的孵化层,是一个明确的标志。标志着我们找的地方……它的外围防护机制,或者说,它的生态边界,就在那里。”
他指向西侧岩区,眼神扫过苏难和她手下惊魂未定的脸,最后,甚至若有若无地掠过了阿宁。
“老疤用命,给我们标出了入口可能的方向。寄生虫的源头,分泌物渗出的岩缝深处……很可能就是通往目标区域的路径之一。”
用同伴惨死换来的……线索?
苏难的眼神剧烈挣扎着,最终被一种更深的狠厉和决断取代。她看了一眼老疤无法合眼的尸体,又看向吴邪手中那张仿佛沾染了血色的图纸。
“收拾一下,” 她开口,声音沙哑但稳定,“照关老师说的方向,准备详细探查。老疤……就地掩埋,做好标记。”
命令下达,手下们开始麻木又迅速地行动。挖沙坑,用睡袋包裹尸体,掩埋,插上一截折断的天线作为简易标记。
黎簇被一个苏难的手下拉起来,塞给他一把工兵铲,让他也参与掩埋。
少年机械地动着,脸上泪水混着沙土,却不敢哭出声。
阿宁看着吴邪。他正小心地将虫子样本袋收好,再次审视地图,然后在老疤发现湿气的岩区方位,画上了一个新的标记。
他的侧脸在午后斜阳下,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十年前那个会为每一个同伴受伤而揪心的吴邪,已经连一丝残影都找不到了。
苏难走到吴邪身边,低声问:“确定吗?关老师。如果那边是防护机制,过去会不会更危险?”
“危险一直都在。” 吴邪收起地图,看向西边,“但这是目前最明确的指向。寄生虫的生态位很特殊,它们的源头,往往连接着……不一样的空间。”
他顿了顿,补充道:“准备防护装备,封闭所有可能暴露的皮肤。检查武器和火焰喷射器。我们不是去送死,是去打开一扇门。”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力量,让慌乱的人群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哪怕这个主心骨指引的方向刚刚吞噬了他们一个同伴。
阿宁走回自己暂时放置装备的地方,开始默默检查自己的衣物是否严密,匕首是否顺手。她看了一眼那个简陋的新沙堆,又看了一眼已经开始指挥人员搬运装备、准备向西侧岩区进发的吴邪。
车队再次发动,引擎声压过了风声,碾过沙地,朝着那片刚刚孕育了死亡的岩区驶去。车轮扬起的沙尘,轻轻覆盖在老疤的新坟上,很快,连那截天线标记,也将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