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沙漠的寒意尚未被烈日驱散,接应的人就到了。
阿宁预想中吴邪可能拥有的类似他三叔或解雨臣手下那种风格的精干队伍没出现。
来的是两辆改装过的越野车,引擎轰鸣粗暴,卷着沙尘刹停在岩壁前。
车上跳下七八个人,穿着统一的深棕色防风服,装备精良,眼神锐利,带着一股剽悍不受管束的江湖气,更像是雇佣兵或大型私人勘探队的风格。
为首的是个女人。
她个子高挑,动作利落得像一把出鞘的刀,黑色短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却更添几分不羁。
她脸上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甚至有些野性的笑容,径直走向正在收拾装备的吴邪。
“关老师,等久了吧?” 她的声音爽朗,带着点沙哑,目光却在第一时间扫过了旁边的阿宁和黎簇,尤其在阿宁身上停留了一瞬,笑意未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
“苏难。” 吴邪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态度并不热络,甚至有些疏离的平淡。“时间刚好。”
苏难。
阿宁默念这个名字,面无表情地继续绑紧自己的靴带,但全身的感知神经都已绷紧。
这个女人给她的感觉很特别,危险,还有一种……同类相斥的直觉。
苏难身上有一种她在很多为裘德考工作的顶尖好手身上见过的气质:自信、高效、目的明确,并且对自身和环境的掌控力极强。
但苏难的眼神更放肆,少了几分规矩的束缚,多了几分草莽的强悍。
“这两位是?” 苏难走过来,很自然地拿起吴邪脚边一个看似随意放置的水壶,拧开喝了一口,动作熟稔得有些刻意。
她问的是阿宁和黎簇,眼睛却看着吴邪,带着探究。
“路上遇到的。宁小姐,探险爱好者,迷路了。黎簇,我雇的临时助手,学生,来积累点野外经验。” 吴邪的回答和昨晚如出一辙,流畅得毫无破绽。
苏难挑眉,终于将目光正式投向阿宁,上下打量,让人不舒服,像是评估货物的价值或威胁等级。
“探险爱好者?一个人跑到这里?” 她笑了笑,转向吴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关老师,你这运气可以啊,捡人都能捡到这么……” 她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这么专业的。”
阿宁抬起眼,平静地迎上苏难的目光。
两个女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锋,没有火花,只有冰冷的审视和评估。
吴邪仿佛没听出苏难话里的深意,只是淡淡道:“沙漠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人齐了就出发,东西带来了吗?”
“当然。” 苏难收回目光,打了个手势,她手下一个人提过来一个密封的金属箱。
吴邪接过,掂了掂就放进了自己的大背包。
黎簇在一旁有些不安地看着这群新来的人,下意识地往吴邪身边靠了靠。
苏难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小朋友,别紧张,姐姐们不吃人。” 她这话是对黎簇说的,眼神却又飘向阿宁。
就在这时,吴邪收拾好东西,直起身,目光在阿宁和苏难之间逡巡了一下,忽然开口:
“苏难,有没有人说过,你有些地方,挺像宁小姐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苏难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饶有兴致地看向阿宁:“哦?像吗?哪方面?关老师你可要说清楚。”
阿宁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慢慢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沙粒,然后转过头,第一次用正眼,清清楚楚地看向吴邪,接着,翻了一个毫不掩饰充满冷嘲和嫌恶的白眼。
“你瞎了吧?”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冷硬,像冰块砸在岩石上。
那白眼翻得如此干脆利落,嫌弃得如此坦荡直白,以至于连苏难都一时语塞,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黎簇更是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宁小姐”敢这么直接地怼关老师。
吴邪的脸上却没什么波澜,甚至嘴角那抹几乎不存在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毫米。
他像是没听到阿宁的嘲讽,也没看到那个白眼,只是对苏难道:“不是说像长相。是做事的那种……不管不顾的劲头。走吧,时间不等人。”
他背起包,率先走向其中一辆越野车。
苏难看着阿宁,眼神里的玩味更浓了,夹杂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变回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有意思。”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也转身走向车子。
阿宁站在原地,看着吴邪的背影。
他那句话是故意的。
轻飘飘的一句“像”,却精准激起了她和苏难之间微妙的涟漪和戒备。
他是在提醒她注意苏难的危险性?还是在暗示苏难可能会成为她的某种“参照”或“替代”?或者,仅仅是一种恶劣观察她们反应的小小试探?
这个男人,真的已经完全变成了她无法理解的生物。
黎簇蹭到阿宁身边,小声问:“宁、宁姐,我们……上车吗?”
阿宁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这个被卷入漩涡而不自知的少年,又看向那两辆钢铁巨兽般的越野车,以及车上那些面目模糊、气息不善的苏难手下。
前路未知,身边的人亦敌亦友。但退缩从来不是她的选项。
“上。” 她吐出简短的一个字,迈步向前,背脊挺直,步伐稳定。
风卷起沙尘,扑打在车身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两辆越野车轰鸣着,驶向沙漠更深处,留下两道很快就会被风抚平的车辙印。
那句“你瞎了吧”带来的短暂冲击似乎已经消散,但某种更深的东西,已经在每个人心里埋下了种子。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沙漠里,信任是奢侈品,而比较和差异,往往才是刀刃开锋的磨石。
车队在沙海中颠簸前行,扬起长长的黄色尘龙。
引擎的轰鸣掩盖了大部分对话的可能,车内只有沉闷的震动感和窗外一成不变令人昏眩的炙烤景象。
阿宁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看似投向窗外,实则将车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驾驶座上是个肤色黝黑、沉默寡言的男人,副驾是个年轻些的,手指不时无意识地敲击着放在腿上的自动步枪枪身,眼神警惕地通过后视镜观察着他们。
黎簇紧挨着阿宁,身体随着车子颠簸摇晃,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是晕车还是紧张。
“喂,小朋友,” 副驾的年轻人忽然转过头,咧着嘴,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关老师说你是来积累经验的?古潼京这地方,经验可不好积累,弄不好就把小命积累没了。”
黎簇绷着脸,没吭声,手指攥紧了膝盖上的布料。
“怕了?” 年轻人嗤笑一声。
“大麦,开你的车,少废话。” 驾驶座的男人低声呵斥了一句,声音粗嘎。
叫大麦的年轻人撇撇嘴,转回头去,但敲击枪身的手指频率更快了些。
阿宁仿佛没听到这段对话,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车队的行进路线和窗外地貌的细微变化上。
吴邪选择的方向偏东北,沿着一条干涸的古河床遗迹的边缘行驶。
地势略有起伏,远处开始出现更多风化严重的雅丹地貌,怪石嶙峋,在烈日下投下扭曲的阴影。
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吴邪给的那把匕首粗糙的柄。
材质普通,但开刃方式很特别,适合近距离格斗和生存使用。
这不是市面上容易买到的东西。
就像这个“关根”,表面是个潦倒的摄影师,内里却武装到了牙齿,连随手给“迷路者”的装备都透着实用的杀伐气。
第一辆车偶尔通过对讲机传来简短的指令或路况通报,都是吴邪或苏难的声音,语调平稳,听不出更多信息。
大约行驶了两个小时后,对讲机里传来吴邪的声音:“前方三点钟方向,那片大岩山后面停车休整。注意警戒。”
车子转向,绕过一片巨大的暗红色岩山。背阴处果然有一片相对平坦的沙地,还有几块可以提供遮蔽的巨岩。
两辆车停下,引擎熄火,沙漠的寂静瞬间包裹上来,只剩下风声和沙子流动的细微声响。
吴邪和苏难率先下车,吴邪展开一张地图,和苏难低声说着什么,手指在地图上点划。
阿宁下车,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目光迅速扫过周围环境。
岩山的地质结构很特别,有明显的层理和蚀刻痕迹,像是古代水流的冲刷和后期风蚀共同作用的结果。
岩壁上有一些模糊的刻痕,年代久远,难以辨认,但绝非自然形成。
黎簇跟着下车,脚下一软,差点摔倒,阿宁伸手扶了他一把。
他低声道谢,脸色依旧不好。
苏难的手下开始从车上搬下补给箱和水,动作麻利,彼此之间配合默契,显然不是临时拼凑的队伍。
大麦从第一辆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的帆布包,分量不轻,他小心地靠放在岩石边。
“吃点东西,补充水分。半小时后继续出发。” 吴邪收起地图,对众人说道。他的目光掠过阿宁,在她观察岩壁刻痕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阿宁走到水桶边,用勺子接了半杯水,慢慢喝着,眼睛却看向吴邪和苏难那边。
苏难递给他一包压缩饼干,吴邪接过,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
苏难的表情有些严肃,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个点,又指了指远处的某个方向。
吴邪皱着眉,点了点头。
这时,苏难忽然抬起头,朝阿宁这边看来,正好对上阿宁的目光。
苏难挑了挑眉,忽然扬声笑道:“宁小姐,对我们接下来的路线感兴趣?”
阿宁放下杯子,平静地回答:“职业病。看到有刻痕,就想看看是不是古代路标或者水文标记。”
“哦?” 苏难走了过来,也仰头看了看那些模糊的刻痕,“宁小姐对考古也有研究?”
“探险离不开这些基础知识。” 阿宁淡淡道,“苏小姐的队伍,看起来倒不像是来做学术考察的。”
苏难笑了,笑容灿烂,眼神却没什么温度:“这年头,学术考察也得有自保能力不是?关老师你说呢?” 她扭头看向走过来的吴邪。
吴邪没接这个话茬,对阿宁说:“那些刻痕,晚点有空可以仔细看看。现在,我们需要确定下一步怎么走。” 他顿了顿,看向苏难,“你之前说,西边那条路最近有流沙活动迹象?”
“探路的兄弟差点陷进去。” 苏难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虽然绕远,但从北边这片岩石边缘穿过去,可能更稳妥。只是那片雅丹地形复杂,容易迷路,而且……” 她瞥了一眼黎簇和阿宁,“对没经验的人不太友好。”
“就走北线。” 吴邪几乎没有犹豫,“迷路的问题,我来解决。时间紧迫,不能在西线冒险。”
阿宁注意到,当他说“我来解决”时,苏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某种更深的忌惮。
“关老师有把握就好。” 苏难点点头,转身去招呼手下准备动身。
吴邪走到阿宁身边,递给她一小袋高热量果脯。“魔鬼城的风蚀岩柱群像迷宫,气流和声音在里面会产生诡变。跟紧车队,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不要擅自离队。”
他的叮嘱很简洁,却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你带他来这种地方,” 阿宁用下巴微不可察地指了指正在费力咽下压缩饼干的黎簇,“真的只是为了积累经验?”
吴邪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黎簇,他正被饼干噎得直捶胸口。
吴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阿宁。” 他低声说,声音几乎被风吹散,“有些经验,是逃不掉的。”
他说完,转身走向第一辆车,留下阿宁站在原地。
阳光透过岩山的缝隙,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风更大了,卷起沙粒打在岩石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宛如低语。
补给箱被重新装车,引擎再次轰鸣。
阿宁将果脯塞进口袋,最后看了一眼岩壁上那些沉默的古老刻痕。
它们记载过什么?指引过谁?又见证过多少像今天这样,怀着各自目的走入迷途的队伍?
她拉开车门,坐回原位。黎簇也跟了进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眼神里满是茫然和不安。
车队重新启动,朝着北方驶去。前方的道路隐没在扭曲的光线和嶙峋的怪石之后,仿等待着吞噬一切的巨口。
吴邪坐在前车,背影在颠簸中稳如磐石。苏难在一旁说着什么,手指在地图上比划。
阿宁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但所有的感官都保持着高度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