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那声音又来了。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穿透力,直接响在陆骁混沌的意识深处。像冰冷的指尖拨动心弦,又像黑暗中唯一的指引。随着铃声,手臂伤口那地狱般的灼烧感奇异地消退,被一种温水般的麻木和……诡异的安宁取代。脑海中闪过的祭坛画面,阿吉踏着他手背的冰冷触感,那双俯视他的眼睛……这些碎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搅动着绝望的死水,泛起难以言喻的涟漪。
恐惧仍在,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心脏。内室的门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怪兽的咽喉,通往未知的、可能比岩康的惨死更恐怖的深渊。他不想去!理智在尖叫着警告!
然而,那铃声固执地回荡着,一声接一声,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竟将他抗拒的意志一点点消融、瓦解。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驯服后的本能冲动,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残存的理智。颈间的银铃项圈随着他身体的微颤发出细碎轻吟,仿佛在与脑海中的铃声共鸣。
去……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低语,带着蛊毒的余韵和银铃的诱惑。
陆骁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神在挣扎和迷茫中剧烈闪烁。他扶着冰冷的墙壁,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起虚脱的身体。膝盖的钝痛和手臂残留的麻木感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但脑海中的铃声却像温暖的潮汐,推着他向前。
一步,又一步。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提线木偶,走向那扇通往内室、隐没在黑暗中的门。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尊严碎片上,发出无声的悲鸣。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光,似乎是油灯。
陆骁停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粗糙冰冷的木门。只需轻轻一推……
“叮铃……”
脑海中的铃声陡然变得清晰而急促,带着催促的意味。
陆骁猛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最后一丝反抗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在铃声的浪潮中彻底熄灭。他手上用力——
“吱呀……”
木门被推开,发出滞涩的呻吟。
内室比外间更小,更暗。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小小的、昏黄的油灯,灯芯跳跃着,将逼仄的空间染上一种暧昧不明的暖橘色。空气里弥漫着比外间更浓郁的、阿吉身上那股清冽的草木与银器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药草甜香。
陆骁的目光瞬间被房间中央的景象攫住,再也无法移开。
阿吉侧卧在一张铺着靛蓝色粗布的矮榻上,似乎已经睡着了。他换下了那身繁复诡异的祭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色的麻布中衣,领口微敞,露出纤细精致的锁骨和一截白皙的脖颈。脸上的图腾纹路已被洗净,恢复了原本的清秀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而无害,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纯真。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
他赤着双足,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在巢穴中安睡的幼兽。腰间的银铃解了下来,随意地放在枕边。而颈间那串象征着绝对掌控的银铃项圈,此刻正安静地戴在他的脖子上,三枚小巧的银铃在微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陆骁僵立在门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眼前的画面与记忆中那个冷酷无情、挥手间将岩康化作腐肉的恶魔形象形成了极致反差!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这难道是新的陷阱?是蛊师迷惑猎物的伪装?
然而,脑海中那固执的铃声,在见到阿吉的瞬间,竟奇异地消失了。手臂伤口的剧痛和内心的挣扎也随之彻底平复,只留下一种被安抚后的、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仿佛跋涉过地狱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唯一的栖息之地,即使这栖息之地本身,就是深渊。
“叮铃……”
这一次,声音并非来自脑海,而是来自矮榻上!
是阿吉颈间那串银铃项圈!其中一枚银铃,竟无风自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轻响!紧接着,陆骁颈间那串属于他的银铃项圈,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最小的那枚银铃也微微震颤起来,发出同样频率的、细碎的共鸣!
“叮铃……”
两串银铃,相隔数步,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轻柔而和谐的共振!
一股奇异的暖流,伴随着这铃声的共鸣,毫无预兆地从陆骁颈间的银铃处流淌开来!那暖流温和而强大,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所过之处,膝盖的钝痛、手臂残留的灼烧麻木感,甚至精神上累积的疲惫和恐惧,都如同阳光下的薄雪般迅速消融!一种前所未有的、从身体到灵魂的彻底放松和舒适感包裹了他!
陆骁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这……这银铃项圈,不仅能平息蛊毒,还能疗伤?!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触摸颈间那枚正在发出微鸣的银铃。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那暖流似乎更加清晰地传递过来。他看向矮榻上沉睡的阿吉,少年颈间的银铃也正散发着同样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柔和微光。
两串银铃,如同两个相互呼应的生命节点,通过无形的纽带连接着彼此。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阿吉似乎被银铃的共鸣惊扰,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幼猫般的嘤咛。他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布枕上蹭了蹭脸颊,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仿佛在寻求温暖。
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毫无防备的脆弱感,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陆骁紧绷的心弦上。他心中的恶魔形象,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缝隙。这个掌控他生死、冷酷无情的蛊师,在沉睡时,竟也像个需要依靠的孩子?
“叮铃……”
阿吉颈间的银铃又轻轻响了一声,仿佛带着某种依赖的催促。与此同时,一股更加强烈的、带着安抚和“靠近”意念的暖流,顺着共鸣的银铃,清晰地传递到陆骁的意识里!
陆骁的身体猛地一颤!这一次,不再是身体的本能,而是某种更深层的、被银铃共鸣所引导的意志!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如同被温暖的潮汐推动,一步一步,走向那张矮榻。
他停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沉睡中的阿吉。少年睡颜恬静,呼吸均匀,月光般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柔光。颈间的银铃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这一刻,他身上所有的危险和残酷似乎都褪去了,只剩下纯粹的、令人屏息的美丽。
那股暖流在陆骁体内欢快地流淌,催促着他。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理智:**靠近他,守护这份宁静。**
陆骁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中充满了挣扎。他怎么能?!这是他的囚笼!是他的枷锁!是这个给他带来无尽痛苦和屈辱的恶魔!
然而,银铃的共鸣越来越强,传递过来的暖意和依赖感也越来越清晰。身体的舒适感和精神上被安抚的宁静,与他内心的抗拒激烈交战。他看着阿吉微微蹙起的眉头,仿佛在梦中遇到了什么困扰,那脆弱感竟让他心中升起一丝……不忍?
不!这一定是蛊术!是更深层的精神控制!
陆骁猛地后退一步,试图摆脱这诡异的诱惑!但颈间的银铃立刻发出急促的震颤,一股强烈的失落和不满的情绪顺着暖流传递过来,甚至隐隐带着一丝警告的刺痛!
“呃!”陆骁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身体的舒适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强行剥离温暖后的空虚和不适,手臂伤口的麻木感也隐隐有复发的趋势。
银铃……在惩罚他的抗拒!
陆骁僵在原地,进退维谷。他死死盯着阿吉沉睡的脸,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彻底掌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压垮。他就像一只被银铃丝线牢牢操控的傀儡,连靠近或远离的自由都已被剥夺!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阿吉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初醒时带着一丝朦胧的水汽,如同林间迷路的小鹿,清澈见底,茫然无辜。他眨了眨眼,似乎才看清站在榻边、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陆骁。
没有惊讶,没有质问。阿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那点朦胧迅速褪去,恢复了陆骁熟悉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他微微动了动,颈间的银铃发出“叮铃”一声轻响。陆骁颈间的银铃立刻发出回应般的共鸣,那股温和的暖流重新涌现,迅速抚平了他刚才因抗拒而产生的所有不适。
阿吉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淡、却带着某种满足意味的弧度。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身体放松下来,仿佛陆骁的存在是理所当然,是他安眠的保障。
他甚至还无意识地、朝着陆骁站立的方向,微微侧了侧身,像是在汲取某种无形的温度。
陆骁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他看着阿吉重新陷入沉睡,看着那两串银铃在寂静中无声共鸣,感受着体内流淌的、被强行赋予的安宁暖流……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悲凉感攫住了他。
他不再是战士,不再是调查者。
他成了一个铃囚。一个被银铃枷锁禁锢,身体和意志都被驯化,连守护仇敌安眠都成了本能的……囚徒。
月光透过狭小的窗棂,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清辉。陆骁僵硬地站在矮榻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被银铃的暖流包裹,也被绝望的寒冰冻结。
他逃不开这银铃的牢笼,也挣不脱这名为“阿吉”的宿命。
囚禁,才刚刚开始。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