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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窃铃**

蛊域

日子在银铃的枷锁下,变成了一种黏稠而麻木的重复。

陆骁如同一个精致的囚徒,活动范围被无形的界限框定在阿吉的木楼和门前一小片空地。每一次试图靠近寨子边缘,颈间的银铃便会发出冰冷急促的震颤,带来深入骨髓的刺痛和眩晕,体内潜伏的情蛊也随之蠢蠢欲动,将他强行拽回。

阿吉对他的存在似乎习以为常,甚至有些……满意?少年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或是在他那口诡异的木箱前摆弄各种毒虫草药,或是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他很少与陆骁交流,需要什么时,一个眼神,一个简单的指令(“水”、“药”、“外面”),陆骁的身体便会因银铃的牵引和蛊毒的威胁而本能地服从。屈辱感依旧如影随形,但在银铃共鸣带来的、被强行赋予的安宁暖流冲刷下,变得钝化而遥远。他像一株被移栽到毒土里的植物,在绝望中缓慢地适应着扭曲的生存方式。

寨子里的人彻底将陆骁视作了阿吉的“蛊奴”和“灾祸之源”。恐惧和厌恶如同实质的墙壁,将他隔绝在正常的世界之外。食物和清水会放在木楼门口,却无人敢靠近。偶尔撞见,寨民们也如同躲避瘟疫般远远绕开,眼神中除了畏惧,还有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招惹阿吉的下场。

只有寨老浑浊的目光,在远远打量陆骁颈间的银铃时,会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深的忌惮,有难以理解的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这天黄昏,阿吉罕见地没有待在他的木箱旁。他换上了一身深紫色的苗衣,比平时更显沉静。他走到陆骁面前,没有言语,只是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寨子后山的方向。

陆骁的心猛地一跳。后山?祭坛?青铜铃铛?!

一股沉寂已久的、属于猎人的敏锐瞬间刺破了麻木的壳!他强行压下内心的悸动,沉默地站起身,跟在阿吉身后。颈间的银铃随着步伐发出规律的轻响,体内的情蛊也温顺地蛰伏着,仿佛在为主人的行动保驾护航。

穿过死寂的寨子,踏上那条熟悉又令人心悸的山路。浓雾再次弥漫,将一切染上不祥的灰白。阿吉的身影在前方引路,赤足踩在湿滑的苔藓上,悄无声息,只有腰间和颈间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指引。陆骁的心跳随着铃声的节奏而加速,不是为了恐惧,而是为了那即将揭晓的可能。

再次踏上那巨大的祭坛石台。血腥和焚烧的气味似乎已渗入石缝,空气中弥漫着永恒的肃杀。祭坛中心的凹陷依旧空空如也,在暮色中像一个饥饿的巨口。

阿吉没有走向祭坛中心。他在祭坛边缘停下,面向那面巨大的黑色岩壁,缓缓跪下。这一次,他没有吟唱,只是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微微垂着头,似乎在静默地沟通,又像是在……等待什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暮色四合,浓雾更重,将石台包裹得如同孤岛。寒意侵骨。陆骁站在阿吉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心中的疑惑和期待如同藤蔓疯长。青铜铃铛会出现吗?阿吉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就在陆骁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徒劳的等待时,异变陡生!

“呜——呜——呜——”

一阵极其诡异、如同万鬼同哭般的风声,毫无预兆地从黑色岩壁深处席卷而出!那声音凄厉尖啸,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冰冷,瞬间穿透浓雾,直刺灵魂!祭坛上刻画的那些古老符文,竟在风中隐隐泛起血红色的微光!

陆骁浑身汗毛倒竖!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这感觉比面对岩康的柴刀、比目睹岩康的惨死更甚!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正从那面巨大的岩壁中睁开,死死地盯着他!要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

“呃啊——!”陆骁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恐怖的鬼哭风声却直接穿透肉体,在脑海中疯狂肆虐!颈间的银铃项圈发出尖锐急促的震颤,试图平息他的恐惧,但在这来自深渊的恶意面前,银铃的力量竟显得如此微弱!体内的情蛊也彻底失控,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理智,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灭顶的绝望!

他感觉自己要被这声音撕碎了!意识在崩溃的边缘疯狂挣扎!

“叮铃——!!!”

就在陆骁即将被恐惧彻底吞噬的瞬间!一声无比清越、无比威严的银铃声,如同划破黑暗的雷霆,猛然炸响!

是阿吉!

少年不知何时已站起身,面向那面发出鬼哭的恐怖岩壁。他不再是静默的等待者,而是化作了掌控风暴的神祇!他腰间的银铃疯狂震颤,发出刺目的白光!而他颈间那串银铃项圈,更是如同燃烧的星辰,三枚银铃爆发出难以直视的璀璨光芒!那光芒形成一个无形的力场,将他牢牢护在其中,也将那恐怖的鬼哭风声隔绝在外!

阿吉的神情是陆骁从未见过的肃穆和冰冷,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仿佛能洞穿虚妄!他双手结出一个极其古老繁复的手印,口中急速念诵着陆骁完全无法理解的、充满力量感的咒言!

随着他的咒言和银铃的光芒,祭坛上血红色的符文光芒大盛!一股强大的、神圣而古老的力量从祭坛深处被唤醒,如同无形的巨网,狠狠压向那面发出鬼哭的黑色岩壁!

“呜……呜……”鬼哭风声如同被扼住了喉咙,迅速变得微弱、扭曲,最终不甘地消散在浓雾之中。岩壁上血红的符文光芒也渐渐黯淡下去,最终隐没不见。

死寂重新笼罩了祭坛。只有阿吉身上那璀璨的银铃光芒,如同唯一的灯塔,在浓雾中缓缓收敛。

“噗!”

光芒敛去的瞬间,阿吉身体猛地一晃,一口暗红色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在冰冷的祭坛石面上!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

“阿吉!”陆骁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比思维更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在阿吉倒地前险险地扶住了他!

入手是惊人的冰冷和绵软!阿吉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衬得那张惨白的脸更加脆弱。颈间的银铃项圈光芒彻底熄灭,变得黯淡无光。

怎么回事?!刚才那恐怖的风声是什么?阿吉怎么了?!他是在……镇压什么东西?!

无数的疑问在陆骁脑中炸开,但此刻都抵不过怀中这具冰冷躯体的冲击!那个强大到令人恐惧的恶魔,此刻竟像个破碎的瓷娃娃般倒在他怀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他——是震惊,是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恐慌?

“阿吉!醒醒!”陆骁摇晃着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颈间属于他的那串银铃,此刻也失去了所有反应,冰冷的贴着他的皮肤,再无一丝暖流。

就在这时,陆骁的目光猛地凝固在阿吉微微敞开的衣襟里——少年白皙的胸口肌肤上,赫然印着一枚小小的、暗红色的、如同火焰灼烧般的印记!那印记的形状……竟与失窃的青铜铃铛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青铜铃铛……印记……镇压……反噬?!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击中了陆骁!

青铜铃铛不在祭坛,它……在阿吉身上?!或者说,它的力量,与阿吉息息相关?!刚才的镇压,消耗了阿吉巨大的力量,甚至让他遭受了反噬?!

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

趁着阿吉昏迷不醒,银铃项圈失去效力,情蛊似乎也因阿吉的虚弱而陷入沉寂……这是逃离这地狱、夺回任务目标千载难逢的机会!

陆骁的心脏狂跳起来!猎人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复杂情绪!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阿吉,让他平躺在冰冷的石面上。少年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脆弱得不堪一击。陆骁的手指微微颤抖,伸向阿吉的衣襟。

杀了这个恶魔?为岩康,也为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报仇?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诱惑着他。只需轻轻一掐,这个掌控他生死的少年就会彻底消失……

陆骁的手指悬在阿吉纤细的脖颈上方,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少年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还有胸口那枚诡异的暗红印记……杀了他,就能解脱吗?那青铜铃铛怎么办?寨子后山岩壁里那恐怖的东西怎么办?自己体内的情蛊……又怎么办?

不!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青铜铃铛的秘密和解除情蛊的方法,可能都系在这个少年身上!

陆骁猛地收回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犹豫和复杂的情绪强行压下。他迅速解开阿吉的衣襟,手指探入少年温凉而单薄的胸口——那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挂着一枚用细细红绳系着的、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物件!

触手冰凉坚硬!

陆骁的心跳几乎停止!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件取出——

月光刺破浓雾,洒落在他的掌心。

一枚微缩的、却无比精致的青铜铃铛!

造型古朴,线条流畅,上面镌刻着与阿吉祭服、与祭坛符文、与他胸口印记一模一样的繁复图腾!虽然微小,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沉重的气息。铃铛内部没有铃舌,仿佛只是一个象征。

就是它!他追查的失窃文物!引发一切灾祸的源头!

狂喜瞬间席卷了陆骁!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紧紧攥住这枚微小的青铜铃铛,冰冷的触感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炙热!任务的核心目标,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

“嗬……嗬……”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从祭坛边缘的浓雾阴影中传来!

陆骁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那东西依稀还能看出一点人形,但全身皮肤如同被强酸反复浇灌,溃烂流脓,血肉模糊!黄绿色的脓液不断从破裂的水泡中渗出,滴落在石面上,发出“滋啦”的轻响!它的四肢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在地上艰难地爬行,所过之处留下恶心的粘稠痕迹。最恐怖的是它的脸——五官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和一张裂到耳根、不断流出脓血的嘴!

是岩康!是那个被阿吉的蛊毒折磨至溃烂流脓、被黑布抬走的岩康!他竟然……没有死透?!或者说,变成了某种更恐怖的、介于生死之间的怪物?!

“嗬……嗬……铃……铛……”岩康那溃烂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黑洞洞的眼眶死死地盯着陆骁手中那枚微小的青铜铃铛,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贪婪!“给……我……解……脱……”

它(他?)猛地加快了爬行的速度,腐烂的手臂朝着陆骁的方向抓来!脓血和恶臭扑面而来!

陆骁头皮瞬间炸开!巨大的恐惧和恶心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后退一步,将青铜铃铛死死攥在手心,另一只手本能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他的配枪早已被收缴!

怎么办?!

岩康化身的怪物发出凄厉的嘶嚎,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疯狂地扑了过来!

前有索命的腐尸怪物,后有昏迷不醒、身怀秘密的阿吉!手中的青铜铃铛是唯一的希望,也是催命的符咒!

陆骁眼中寒光一闪!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一把抄起地上昏迷的阿吉,将他瘦弱的身体扛在肩上!入手是刺骨的冰冷和惊人的轻飘。他顾不上许多,拔腿就朝着下山的方向狂奔!

“嗬——!!!”

身后传来岩康怪物暴怒的嘶吼和更加疯狂的爬行声!浓雾翻滚,死亡的腐臭如影随形!

陆骁扛着阿吉,在崎岖湿滑的山路上亡命奔逃!每一次落脚都震得膝盖旧伤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雾的湿冷和腐臭!肩上的少年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冰,颈间的银铃随着奔跑发出杂乱无章的碰撞声。而陆骁自己的颈间,那串银铃项圈依旧冰冷死寂,如同废弃的枷锁。

他紧紧攥着掌心里那枚微小却滚烫的青铜铃铛。

窃取了铃铛,带走了阿吉,身后是索命的腐尸……这是一条通往未知的亡命之路!但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浓雾吞噬了祭坛,也吞噬了亡命奔逃的身影。只有岩康那非人的嘶嚎,如同跗骨之蛆,在死寂的山林间久久回荡。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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