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天空被撕开了无数道口子,冰冷的水流裹着霓虹灯破碎的光,在柏油路上肆意流淌、跳跃。引擎的嘶吼由远及近,刺眼的车灯如同地狱睁开的两只巨眼,蛮横地撕裂了街角这片黏稠的黑暗。它们死死咬住前方那个颀长、熟悉到令人心碎的身影——苏澈。他正毫无知觉地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整个人被那冰冷的白光笼罩,仿佛一尊即将被献祭的雕像。
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每一次撞击都带着铁锈般的钝痛。又是这里。又是这一刻。第三百二十七次。
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的弓骤然松开。我猛地扑出藏身的阴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在苏澈侧腰。骨头与骨头沉闷的撞击声被淹没在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刹车声里。巨大的力量将他推向湿滑的人行道,他踉跄着,手机脱手飞出,在积水中溅起一小片绝望的水花。
视野猛地拔高、旋转。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颠倒的色块和令人作呕的轰鸣。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像攻城锤般狠狠砸在我的后背。剧痛在万分之一秒内炸开,沿着每一根神经末梢疯狂蔓延,瞬间吞噬了所有知觉。我甚至听到了自己骨骼碎裂的脆响,如同枯枝被轻易折断。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重重砸落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
雨水混着浓重的血腥味灌进鼻腔。视野边缘开始疯狂地闪烁、剥落,黑暗像墨汁一样从四周迅速洇染过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里破碎的灼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最后的挣扎。
“晚晚!林晚——!”
撕心裂肺的呼喊穿透雨幕和意识边缘的混沌,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来。苏澈连滚带爬地扑到我身边,温热的手掌带着剧烈的颤抖,徒劳地想要按住我身体上那些不断涌出温热血水的伤口。他的脸在我上方剧烈地晃动,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有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晚晚……晚晚……”他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滚烫的泪水砸在我冰冷的脸上,混着雨水一起滑落。他死死抓住我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仿佛这样就能把即将消散的生命拽回来。“为什么?为什么啊……不值得……不值得这样救我……”
他的声音撕裂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棱角。
我躺在这片冰冷的泥泞里,雨水不断冲刷着我的脸。疼痛似乎暂时退潮了,留下一种奇异的、悬浮的麻木。我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被雨水和泪水浸泡得肿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浓密睫毛上挂着的细小水珠,一颗,又一颗,在车灯惨白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易碎的亮光。
第三百二十七次。
每一次轮回的终点,都伴随着这种令人作呕的失重感、骨头碎裂的剧痛、还有他此刻这张被绝望彻底扭曲的脸。它们像冰冷的铁片,一层又一层,日复一日地覆盖上来,沉重地压在灵魂最深处那个最初炽热燃烧的源头上。爱?那团曾经照亮我整个世界的火焰,在经历了三百二十六次无望的重复、三百二十六次粉身碎骨的疼痛后,早已被这冰冷的铁屑掩埋得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余烬。每一次轮回,都像一把锈蚀的锉刀,狠狠地刮擦着那团火苗,刮下一点名为“林晚”的碎片。
支撑我再次站起来的,不是那点微弱的余温,而是某种更深、更沉的东西——一种刻进了骨髓、融入了血液、变成了神经反射的轮回本能。它冰冷、坚硬,如同嵌入灵魂深处的机械齿轮,驱动着我,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扑向那辆注定带走生命的钢铁怪兽。只为推开他。
视野开始彻底地模糊、变暗,如同劣质的老旧电视失去了信号。苏澈那张悲痛欲绝的脸,他睫毛上晶莹的水珠,他绝望的嘶喊……一切都被迅速拉远、褪色,最终沉入无边的黑暗。
熟悉的嗡鸣声在颅内深处响起,尖锐而恒定,像是某种古老仪器启动的噪音。紧接着,是那种熟悉的、仿佛整个灵魂被强行从破碎的躯体里抽离的失重感。身体碎裂的剧痛、雨水的冰冷、苏澈眼泪的滚烫……所有感官的碎片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抹去。
然后,是坠落。
猛地睁开眼。
意识像被强行塞回一个狭窄的容器里,带着轻微的眩晕和窒息感。头顶是熟悉的天花板,白得刺眼。清晨微弱的天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灰蒙蒙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略带潮湿的尘埃气味,混合着窗外刚割过的青草气息。
我回来了。第三百二十八次。
身体完好无损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没有碎裂的骨头,没有涌出的鲜血,没有冰冷的雨水,没有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四肢百骸,仿佛刚刚跋涉过千山万水,而不是经历了一场死亡。
我慢慢坐起身,动作有些僵硬。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蓝色的数字清晰地跳动着:7:03。时间,这个曾经对我而言充满期待和可能的维度,如今只剩下精确到秒的刻度。它冰冷地提醒着我,距离那个街角,那个瞬间,还有七小时四十二分钟。
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窗边。楼下小区里,早起锻炼的老人慢悠悠地打着太极,穿着校服的学生步履匆匆地奔向公交站,一切都鲜活而普通,带着一种与我格格不入的日常感。仿佛昨天那个在暴雨中被卡车撞飞、听着爱人绝望哭喊的夜晚,只是午夜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我拉开抽屉,拿出那个小小的、硬皮封面的笔记本。纸张已经很旧了,边缘微微卷起发黄。它像一个沉默的、沉重的墓碑,记录着每一次无望的挣扎。翻开,里面没有文字,只有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正”字笔画。每一笔,都代表一次粉身碎骨,一次肝肠寸断,一次徒劳无功的尝试。
我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熟练地拿起笔,在最新一页的末尾,用力地刻下新的一笔。笔尖划破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第三百二十八笔。
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皮肤上有一片新旧交叠的细小疤痕。那是更早时候,在轮回次数还停留在两位数时,我用刀尖刻下的计数。每一道短横,都代表一次绝望的重启。后来,数字越来越大,皮肤再也刻不下,也懒得再刻了。这些疤痕,像一个个丑陋的封印,封存着最初那些几乎将我逼疯的痛苦和恐惧。现在看它们,只觉得陌生。疼痛早已麻木,连同那些剧烈的情绪一起,被无休止的重复冲刷得干干净净。
合上笔记本,把它塞回抽屉最深处。动作熟练得像工厂流水线上的操作工。该洗漱了。
冰凉的水流冲刷着脸颊,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清醒。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阴影,像两团淤青。眼睛很大,但瞳孔深处却是一片空旷的、没有焦点的虚无,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这双眼睛,曾盛满对苏澈的笑意和星光,如今却像两口干涸的枯井。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凉的镜面,指尖下的倒影也做着同样的动作。镜子里的人,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一丝极淡、近乎嘲弄的弧度,不受控制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真陌生啊。那个会为苏澈一句情话脸红心跳、会精心准备礼物期待他惊喜表情、会因为他生病而焦虑不安的林晚,被埋葬在哪里了呢?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起来,打破了浴室里死水般的寂静。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苏澈。
铃声执着地响着,像某种不容拒绝的召唤。我擦干手,走过去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冰凉的屏幕,接通。
“晚晚!”苏澈清朗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涌出来,带着早晨特有的活力和毫不掩饰的雀跃,“起床没?太阳晒屁股啦!昨晚睡得好吗?”
他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我握着手机,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一种巨大的隔阂感油然而生。他似乎永远停留在那个充满阳光和希望的起点,而我,已在绝望的深渊里跋涉了太久、太久。
“嗯。”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单调的音节。
“嘿嘿,猜猜今天什么日子?”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孩子气的期待。
日子?今天……是七月十三号。我的大脑像一台生锈的机器,齿轮艰难地转动着。这个日期很重要吗?它关联着什么?七月……十三……一个模糊的、关于蛋糕和蜡烛的画面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但立刻被更沉重的、关于车祸、鲜血和轮回计数的信息覆盖、碾碎。
“不知道。”我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那份雀跃似乎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低落下去。“啊?”苏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失落和困惑,“晚晚?你……没事吧?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纪念日啊!三周年!你……真不记得了?”
第一次约会……三周年……
这几个词像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回响都没有。大脑深处一片空白。那个曾经被珍藏在心底、反复回味的甜蜜日子,那个带着栀子花香和心跳加速的下午……关于它的一切细节,就像被橡皮擦用力擦过,只剩下模糊不清的痕迹和一片刺眼的白。甚至连栀子花的香气,都淡得捕捉不到一丝一缕了。
“哦。”我听见自己这样回答,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只有轻微的电流声滋滋作响。苏澈的呼吸声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
“……晚晚,你最近真的很不对劲。”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还是身体不舒服?你……你跟我说话的语气,好陌生。感觉……感觉你离我好远。”
远?岂止是远。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由三百二十七次死亡筑成的叹息之墙。每一次轮回,都在上面添上一块沉重的砖石。墙这边的我,早已面目全非。墙那边的他,依旧鲜活如初。
“没事。”我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可能没睡醒。挂了。”
不等他再说什么,我切断了通话。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窗外,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歪着头好奇地看了看里面,又很快飞走了。留下更深的死寂。
纪念日?约会?那些曾经赋予生命色彩和意义的东西,在无休止的轮回面前,轻飘得像一粒尘埃。支撑我站在这里的,不再是那些甜蜜的记忆或燃烧的爱意。它们早已被磨蚀殆尽。
剩下的,只有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如同程序设定般的本能。它沉甸甸地压在灵魂深处,像一颗冰冷的铅核。它只有一个指令:推开他。在七小时三十九分钟后,在那个街角,推开苏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时间,在我空洞的注视下,一分一秒地爬行。
指针终于指向下午两点四十五分。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准时起身。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多余的念头。穿上最不起眼的灰色外套,拉链一直拉到下巴。镜子里的人影,脸色苍白,眼神空茫,像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幽灵。我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转身,拧开门锁。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个小小的、安全的囚笼。
外面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光影。行人步履悠闲,车辆川流不息,整个世界都沐浴在一种慵懒的午后氛围里。这日常的喧嚣和温暖,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将我与外界彻底隔开。我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听不清路人模糊的谈笑。感官似乎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一切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越来越近的街角,那辆即将到来的卡车,和那个我必须推开的身影。
心脏在胸腔里以一种极其规律、极其缓慢的节奏跳动着。咚。咚。咚。像一口沉闷的丧钟,敲打着最后的倒计时。没有紧张,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死寂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那冰冷的、坚硬的轮回本能,像磐石般稳稳地支撑着我,驱使我向前。
转过街角。
时间:两点四十九分。
目标点就在前方。苏澈正站在人行道边缘,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着。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头发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他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为什么事情烦恼。这个侧影,曾经无数次让我心跳加速,此刻却只在我的视网膜上投下一个需要处理的“任务对象”。
远处,那熟悉的、沉闷的引擎轰鸣声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压迫感。来了。
我加快脚步,无声而迅捷地穿过稀疏的人流。目标明确,动作精准。三百多次的重复,早已将每一个步骤刻进了肌肉记忆里。距离在缩短。五米。三米。引擎声越来越清晰,带着钢铁怪兽特有的咆哮。
就是现在!
我猛地发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骤然加速。没有犹豫,没有思考。在苏澈刚刚察觉到异样、茫然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我的双手已经重重地、毫无保留地推在了他的肩膀上!
“啊——!”
他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被我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后踉跄,狼狈地跌坐在人行道上。手机再次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几乎在同一瞬间,巨大的阴影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刺耳的刹车声,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紧贴着我的后背呼啸而过!钢铁带起的劲风猛烈地撕扯着我的头发和外套,皮肤甚至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排气管喷出的废气。那庞然大物带着巨大的惯性冲向前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哀鸣,最终在十几米外猛地停下,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街上的喧嚣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行人停下脚步,惊愕地望向这边。跌坐在地上的苏澈,脸色煞白,惊魂未定,胸膛剧烈起伏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我。
成功。
没有撞击。没有剧痛。没有飞起又坠落的失重感。没有黑暗吞噬一切。
第三百二十八次轮回。目标达成。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像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没有预想中如释重负的狂喜,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依旧保持着它那沉闷、规律的节奏。咚。咚。咚。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零点几秒,只是一帧无关紧要的影像。
我站在原地,微微垂着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双手。它们刚刚完成了最后一次“拯救”的使命。现在,它们空悬着,显得有些多余。
“晚晚!”苏澈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几步冲到我面前,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他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恐惧。“晚晚!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伤到哪里没有?”他的声音急促而高亢,带着明显的颤抖。
我被他摇晃着,身体微微晃动。目光落在他近在咫尺的脸上。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几缕黑发黏在额角。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我苍白而麻木的脸。这张脸,这张曾让我魂牵梦萦、刻骨铭心的脸,此刻近距离地冲击着我的视觉神经。
然而,内心依旧是一片死寂的荒原。他的触碰,他的体温,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脸上,都无法在那片荒原上点燃哪怕一丝微弱的火苗。三百二十七次死亡的冰冷,早已冻结了所有的感官。
“你……你成功了!晚晚!你做到了!你把我推开了!天啊……”他语无伦次,巨大的喜悦和激动让他有些失控。他猛地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手臂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像一面急促的战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救我!我就知道!”他把脸埋在我的发间,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吓死我了……刚才……我以为……我以为……”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更紧地抱住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熟悉的、干净的皂角气息和剧烈运动后的热力。这曾是我最渴望的港湾,最安全的避风港。无数个轮回之前的梦里,我都渴望着能再次被他这样用力地、真实地拥抱住,证明我终于打破了这个该死的诅咒。
可是现在,被他这样用力地拥抱着,感受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滚烫的体温,我的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四肢百骸没有任何回应的暖意升起。那冰冷的铅核,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底最深处,纹丝不动。他的狂喜,他的激动,他的眼泪……都像是隔着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墙传来的模糊影像和声音,无法触及真正的我。
他抱得太紧,太用力。一种源自本能的、强烈的排斥感毫无预兆地从那冰冷的铅核深处汹涌而出!像一头被强行按进温水里的困兽,瞬间爆发出挣扎的力量。
“放开。”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像两块冰相互摩擦。
苏澈的身体猛地一僵,拥抱的力道瞬间松懈。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稍稍后退了一点,双手依旧搭在我的肩膀上,目光灼灼地、带着巨大的困惑和受伤,死死地盯住我的眼睛。
“晚晚?”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声音里的狂喜和激动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惊疑不定,“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吓到了?还是哪里不舒服?”他急切地追问,试图在我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属于“林晚”的痕迹。
我的眼神穿过他,越过他的肩膀,投向远处那辆已经停稳的卡车。司机正惊魂未定地跳下车,骂骂咧咧地检查着车头。阳光依旧刺眼,街道上的喧嚣重新恢复。一切都结束了。任务完成。
支撑了我三百二十八次轮回的那个冰冷的、坚硬的、名为“本能”的东西,在任务完成的瞬间,似乎……瓦解了?或者说,它完成了唯一的使命,便彻底消失了?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空虚感,如同宇宙初开时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我。灵魂深处仿佛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个无边无际、冰冷死寂的黑洞。那三百二十八次轮回积累的疲惫、磨损、麻木……在这一刻失去了那唯一的、冰冷的支撑点,轰然崩塌,化作一片死寂的虚无。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重新聚焦到近在咫尺的苏澈脸上。这张脸,英俊依旧,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我此刻状态的深深担忧。他的眉毛拧着,嘴唇紧抿,眼神里有爱意,有恐惧,有无尽的疑问。
这张脸……这张脸……
大脑深处,那片刚刚被空虚吞噬的荒原上,突然刮起一阵剧烈的、混乱的风暴!无数破碎的、模糊的影像碎片像被狂风卷起的沙尘暴,疯狂地旋转、碰撞!阳光下的笑脸,雨夜里的泪眼,蛋糕上的烛光,医院里苍白的脸……无数个苏澈的瞬间重叠、交错、撕裂!
它们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一个名字,一种定义。然而,每一次拼凑的努力,都像是徒劳地想要抓住流沙。名字的边缘在模糊,定义的意义在消散。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画面,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轮廓和褪色的光影。
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和爱意的脸,在眼前剧烈地晃动、变形,变得无比陌生。
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茫然和冰冷,顺着脊椎迅速爬升,冻结了所有的感官和思维。喉咙深处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干涩和滞涩感。
我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嘴唇微动,一个干涩的、带着巨大困惑和彻底疏离的音节,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吐了出来:
“你……”
声音卡住了,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苏澈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他眼中的担忧、恐惧、爱意……所有复杂的情绪都被一种纯粹的、巨大的、几乎将他击垮的震惊和恐慌所取代。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指尖猛地变得冰凉。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