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风从未如此刻骨。它不再只是吹拂,而是像无数冰冷的、无形的手指,钻进我单薄外套的每一道缝隙,抠挖着皮肉下的骨头,发出细微而尖锐的呼啸。那五个凝固在黑暗边缘的焦黑轮廓,无声地矗立着。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种纯粹的、由焚烧后的绝望和深渊寒气凝结成的“存在”。它们站在那里,就是一片塌陷的空间,一个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洞。王睿那句最后的“开心吗?”像烧红的铁钎,穿透我的耳膜,深深烙在脑子里,每一次心跳都带起一阵灼痛和冰冷的战栗。
“不……不是真的……”我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身体在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中向后退缩,脚跟绊到冰冷的烟花筒残骸,一个趔趄,重重摔坐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尾椎骨传来一阵剧痛,却远不及内心被恐惧撕开的巨大空洞。
“不是真的?”那个属于赵小雅的空洞声音再次响起,尖利得如同指甲刮过玻璃,“默哥,你回头看看我呀?那天你床边……好冷的地板……我还没给你削完那个苹果呢……”声音飘忽,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委屈,却浸透了死亡的寒意。
“钱……”张涛低沉沙哑的声音紧随其后,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默哥……钱……够了吗?……够你活到百岁了吗?”每一个字都带着颅内出血般的沉重喘息,砸在我的神经上。
“汤……洒了……”林菲菲温婉的叹息幽幽传来,带着无尽的失落,“楼梯……好长……好黑……默哥……你怎么不拉住我?”
“药……”李想的声音最平稳,也最冰冷,像手术刀的锋刃,“……就在药店门口……差一点……就送到了……”那平淡的叙述,勾勒出咫尺天涯的绝望。
“够了——!!!”我猛地抱住头,蜷缩起身体,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嚎叫。指甲深深掐进头皮,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我碾碎的恐惧和负罪感。但那五个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耳畔、在脑子里、在每一寸皮肤下尖叫、质问、叹息!它们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我死死困在这片绝望的天台中央。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那个该死的愿望!那个在烟花下被点燃的诅咒!
“愿望……”王睿那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冰冷声音,像精准的冰锥,刺破了我的嘶吼,“是我们一起许的……默哥……”
“但只有你活着!”我猛地抬起头,对着那片黑暗和那五个焦影嘶声咆哮,眼泪混合着鼻涕糊了满脸,声音扭曲变形,“你们死了!都死了!一个一个!全是因为我!围着我!为了我!李想给我买药!小雅在我床边!张涛为我打拳!菲菲来看我!还有你!王睿!你他妈第一个许的愿!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活着?!为什么偏偏是我要长命百岁?!”
我像疯了一样捶打着冰冷的地面,粗糙的水泥碎屑刺破了手背的皮肤,渗出血珠,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像火山一样在胸腔里爆发、喷涌,几乎要将我的身体撑裂。“这他妈算什么长命百岁?!这是诅咒!是地狱!你们看不见吗?!你们感觉不到吗?!你们死了!你们解脱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在这里!每一天!每一秒!都在想你们是怎么死的!想你们死的时候有多痛!想我他妈就是那个源头!那个祸害!”
我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最后一句,声音撕裂在寒冷的空气里,只剩下粗重破碎的喘息。身体因极致的情绪和寒冷而剧烈痉挛。
死寂再次降临。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只有我粗重的、带着哭腔的喘息声在风中显得格外刺耳。那五个焦黑的轮廓,在浓稠的黑暗中,仿佛凝固成了永恒的墓碑。
然后,王睿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再次响起:
“默哥,你还没明白吗?”
“明白……什么?”我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眼神空洞而绝望。
“那个愿望……”王睿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冰冷的语言,“从来……就不是给你的祝福。”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埃和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窃窃私语。
“那是我们的……”另一个声音接口,是李想,冰冷依旧,“……执念。”
“我们……不想走……”赵小雅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毫无温度,“……舍不得……”
“放不下……”林菲菲幽幽叹息。
“怕你……撑不住……”张涛的声音沉重如铁。
“所以……”王睿的声音重新凝聚,成为这恐怖合唱的主音,“我们把所有……剩下的……都给了你。”
“剩下的……什么?”我喃喃地问,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东西顺着脊椎爬上来。
“时间。”王睿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宣告,“我们的时间。”
轰——!
仿佛有一道无声的霹雳在我脑中炸开!所有混乱的、痛苦的、纠缠不清的线索,在这一瞬间被这冰冷的两个字——时间——粗暴地串联起来!
李想冲出去买药前,电话里那句匆忙的“马上到”……他生命最后的时间,是为了给我买药而流逝的!他剩下的时间,像一件无形的礼物,或者……一个被强行转移的诅咒,在车轮碾过的一刻,注入了我的生命线?
赵小雅倒在我床边,手里还攥着没削完的苹果……她生命最后的心跳,是为了守护病床上的我而停止的!她残余的时间,是否也在那一刻,无声地汇入了我苟延残喘的命脉?
张涛在黑暗的拳台上,每一次挥拳承受的重击,每一次为那肮脏的医药费透支的生命力……他被打碎的时间,是不是也化作了维持我心脏跳动的燃料?
林菲菲在楼梯间绝望的坠落……她最后的时间,是否也在我打翻汤碗、疯狂嘶吼着让她“滚开”的那一刻,被彻底剥离,然后……归我所有?
还有王睿!第一个点燃这个可怕仪式的人!在烟火下笑得最大声,指缝间却渗着血丝!他燃烧自己残存的生命力,嘶吼出那个愿望……他献祭的,难道正是他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
烟花下叠在一起的六只手……那冰冷的可乐罐……那滚烫的、属于王睿的掌心……那不是许愿,那是一场黑暗的仪式!一场以友情为名,以不舍为刃,进行的、残忍的生命力掠夺和转移!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用各自最惨烈、最不甘的方式,将他们生命最后的光阴,像接力棒一样,强行塞进了我这个“幸运儿”的手中!
“不……不……这不可能……”我摇着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几乎将我冻结。这比单纯的诅咒更恐怖!这是爱!是友情!是以爱为名的、最温柔的谋杀和最残酷的献祭!他们用死亡,把我钉在了名为“长命百岁”的永恒刑架上!
“现在……你明白了?”王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终于解脱般的疲惫,冰冷依旧,却似乎少了一丝怨毒,多了一丝……尘埃落定的空洞。
“我们的时间……快用完了……”赵小雅的声音幽幽传来,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你……该自己走了……”林菲菲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路还长……”李想的声音平淡无波。
“别回头……”张涛的声音低沉如铁。
随着他们的话语,那五个矗立在黑暗边缘的焦黑轮廓,开始变得模糊、稀薄。构成它们的浓稠黑暗,像被无形的风吹散,又像燃尽的灰烬,一点点剥离、飘散在凛冽的寒风中。它们无声地消解着,连同那弥漫天台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恶意,也在迅速退潮。
“不!等等!别走!”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甚至压过了之前的恐惧。我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向那片正在消散的黑暗伸出手,仿佛想抓住什么。冰冷的空气穿过我的指缝,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怎么结束?!这该死的‘长命百岁’!怎么结束它?!”
没有回答。
王睿的轮廓消散得最快,只留下最后一点比夜色更淡的虚影。他那虚弱而冰冷的声音,像最后一缕青烟,飘散在风里:
“时间……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五个焦黑的影子彻底消散无踪。
天台,只剩下我。
彻彻底底,只剩下我。
寒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烟花燃烧后的灰烬。远处城市的新年灯火,在浓重的夜色里闪烁着虚假而遥远的光晕。死寂,如同沉重的铅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手背上凝固的血迹在低温下变得暗红发硬。王睿最后那四个字——“时间到了”——像冰冷的楔子,深深钉入我的脑海。
他们的时间……用完了?
那我的呢?
那个由他们五条性命强行灌注、扭曲而成的“长命百岁”……它还在继续吗?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比面对亡魂时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那时,至少还有明确的、来自外部的恶意。而现在,恶意消失了。留下的,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以及一个被强行扭曲、不知尽头在何方的未来。
时间到了……
他们的时间到了。
那属于陈默的时间呢?那个被诅咒祝福过的、由无数碎片拼凑而成的“时间”,它才刚刚开始吗?
我缓缓抬起头,望向深不见底的夜空。没有烟花,没有星光,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浓稠的墨黑。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穴穹顶。
寒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像一场无人观看的、微型的葬礼。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是冷的,心是空的。
长命百岁。
原来最深的诅咒,不是死亡,而是活着。
清醒地、孤独地、背负着所有亡者烙印地活着。
在这片名为“余生”的、无垠的冰原上。
时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