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一种能渗进骨头缝里的冷。停尸间那特有的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冰冷的尘埃气味,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站在王睿旁边,看着他躺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冰窖里的蜡像。他们给他穿了身簇新的黑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可那衣服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是随时会滑落下来。他脸上被拙劣地涂抹过,试图掩盖住那层挥之不去的灰败底色,可那层灰败,像墨汁渗进宣纸一样顽固,从粉底下面透出来,宣告着某种不可挽回的终结。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他额头。皮肤的触感冰冷、坚硬,带着一种非人的、属于金属或者石块的质感。这触感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我记忆的硬壳,把那个本该被尘封的画面狠狠拽了出来——滚烫的、喧嚣的、色彩爆炸的除夕夜天台。那一晚的热浪仿佛瞬间穿透了停尸房的森冷,将我裹挟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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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风很冷,像刀子一样刮过裸露的皮肤,可我们六个挤在天台边缘,靠着彼此身体散发出的热气和对新年那点盲目的期待,竟也不觉得难以忍受。脚下是沉睡的、灰蒙蒙的城市轮廓,头顶却是即将炸裂的喧腾。
“快!快!要开始了!”赵小雅尖声叫着,原地蹦跳着,毛茸茸的白色耳罩跟着一颤一颤,像只受惊的兔子。她手里捏着个小小的、方方的仙女棒,火花在她指间呲呲作响,映亮她冻得通红的脸颊和兴奋的眼睛。
“催命呢!”张涛笑骂了一句,他个子最高,正伸长手臂,费力地把一大筒沉甸甸的烟花往天台中央那块稍微平整的水泥地上拖。那玩意儿像个粗笨的炮弹筒,裹着俗气的红绿包装纸。“默哥,搭把手,这玩意儿死沉!”他喘着粗气喊我。
我赶紧过去,和他一起把那大家伙安置好。指尖触到冰冷的筒壁,冻得我一哆嗦。
“行不行啊张涛?”林菲菲裹在巨大的米白色羽绒服里,像个移动的雪人,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别待会儿点不着,丢人现眼!”
“嘿!小瞧人?”张涛直起腰,拍掉手上的灰,从兜里摸出个防风打火机,啪嗒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窜起,“哥可是专业的!当年咱院儿里放炮,哪回不是我点火?”
李想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背靠着锈迹斑斑的水塔铁梯,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哗啦作响。他慢悠悠地掏出几罐冰镇可乐,递给大家。铝罐冰冷刺骨,握在手里,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少吹牛了,”他声音低沉,带着点笑意,“去年谁点‘窜天猴’把自己羽绒服燎了个洞?”
“靠!那是个意外!”张涛立刻涨红了脸辩解,引来一阵哄笑。
笑声里,一个身影慢慢挪到我旁边,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是王睿。他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深灰色羽绒服,领子竖起来,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那双依旧很亮的眼睛。他手里也攥着一罐可乐,但只是握着,没打开。
“怎么样?”我侧过头,压低了声音问他。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他身上,混杂在冷冽的空气里。
“还成,”他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个轻松的笑,但那笑容在嘴唇边缘就迅速枯萎了,只留下一点勉强的弧度,“今天感觉还行。咳……”他忽然偏过头,用手背快速捂了一下嘴,一声压抑的闷咳被风撕碎。他很快转回头,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随即又强打精神亮起来,故意用肩膀又撞了我一下,力气很轻,“看把你紧张的。死不了,阎王爷嫌我烦,不肯收呢。”
他语气刻意轻快,但我看到他捂嘴那只手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紧了。医生的话——“晚期”、“尽力而为”、“时间不多”——冷冰冰地在脑海里盘旋。天台上的风似乎更冷了。
就在这时,张涛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即将点燃火药桶的亢奋:“都闪开!退后!捂好耳朵!大的要来啦——”
他弯下腰,防风打火机那幽蓝的火苗舔向烟花筒底部拖出来的长长引信。嗤——!引信瞬间被点燃,爆出一小团橘红的火花,带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儿,飞快地向上燃烧。
“要来了要来了!”赵小雅尖叫着,一把抓住旁边林菲菲的胳膊。
我们几个下意识地互相靠拢,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根疯狂缩短的引信。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撞得耳膜生疼。连一向淡定的李想,也微微向前倾了身体。
嗤……嗤啦……引信燃尽!
死寂。
仿佛只有零点一秒,却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世界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我们粗重的呼吸。
轰——!!!
第一声巨响撕裂了夜空,像巨人沉闷的咆哮。一道刺目的金光拖着长长的尾焰,嘶吼着挣脱束缚,笔直地射向漆黑的苍穹。
它在最高点炸开。
瞬间,仿佛有无数颗细碎的、燃烧的钻石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抛洒开来。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瀑布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我们仰起的脸庞,照亮了彼此眼中跳跃的惊喜和震撼。光芒映在王睿的侧脸上,他仰着头,微张着嘴,那双被病痛折磨得有些暗淡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漫天流火,亮得惊人。
“哇——!”赵小雅的尖叫带着纯粹的、孩子般的狂喜。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红的像燃烧的玫瑰,绿的像深邃的翡翠森林,紫的像神秘的星云……绚烂的光束此起彼伏,争相冲向天际,然后在最高处轰然绽放,化作无数摇曳的光点、飞舞的光带、闪烁的星辰。每一次爆炸都伴随着沉闷的巨响和瞬间照亮整个天地的强光,仿佛天空被一次次炸开,流淌出滚烫的、液态的彩虹。硫磺和硝烟的味道弥漫开来,浓烈得呛人,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令人热血沸腾的、属于节日的喧嚣和生命力。
“新年快乐——!”林菲菲双手拢在嘴边,对着下方沉睡的城市和头顶燃烧的天空放声大喊,声音被淹没在连续的爆炸声中,又仿佛被那火光托着,传得很远。
“新年快乐!”我们跟着一起吼叫,声音嘶哑而兴奋,毫无意义,却充满宣泄的快感。
又一朵巨大的紫色烟花在头顶炸开,光屑如雨般洒落,短暂地照亮了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上面写满了对崭新一年的、毫无保留的憧憬。就在这时,张涛猛地转过身,他脸上还带着被烟火映照的、有些狂放的笑容,眼睛亮得吓人。他高高举起手中那罐还没打开的、冰冷的可乐,铝罐表面凝结的水珠在光芒下像细碎的钻石。
“兄弟们!”他吼得声嘶力竭,声音压过了烟花的轰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别光傻看!许愿啊!对着烟花许愿,老天爷听得清!”
这个提议瞬间点燃了大家的情绪。
“对!许愿!”赵小雅立刻响应,双手合十,闭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跳跃的光影下颤动。
林菲菲也笑着闭上眼,双手交叉握在胸前。
李想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没有闭眼,只是抬头专注地望着那不断炸裂的天空。
张涛自己先闭了眼,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我也被这氛围感染,闭上眼。冰冷的空气拂过眼皮,脑海里一片混乱,新年的愿望?升职?加薪?买那辆看了很久的车?无数念头飞过,却都抓不住。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关于“平安顺遂”的祈求。
一片寂静的等待中,只有烟花还在不知疲倦地咆哮、炸裂、坠落。
“希望——”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不大,甚至有些虚弱,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喧嚣的湖面,清晰地穿透了烟花的噪音。是王睿。
我猛地睁开眼。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们围成的半圆前面一点点,背对着我们,面朝着那片被烟花反复撕裂又缝合的夜空。他身上的深灰色羽绒服在爆炸的光线下忽明忽暗。他高高地举起了手臂,指向那片燃烧的穹顶。他的手,在绚烂光芒的映衬下,显得异常苍白、枯瘦,像一段被寒风侵蚀的枯枝。
“希望——陈默——”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嘶喊,盖过了所有喧嚣,“长命百岁——!!!”
这六个字,像六颗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引爆了现场。
“噗——!”赵小雅第一个笑喷出来,捂着肚子,眼泪都出来了,“王睿你搞什么鬼!太土了吧!哈哈哈!”
“哈哈哈哈!长命百岁!王睿你搁这儿演古装剧呢?”张涛也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默哥,听见没?百岁老人预订!”
“哎哟喂,王睿你这愿望许得……太实诚了!”林菲菲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岔气,扶着李想的肩膀才站稳。
李想也忍俊不禁,摇着头,脸上是无奈又好笑的表情。
我也跟着笑,心头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狠狠击中,鼻子有些发酸。王睿……这家伙……
王睿自己也笑了。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极其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在漫天流火的背景里,那张被病气笼罩的脸庞,此刻焕发出一种惊人的、纯粹的生命光彩。他一边笑着,一边朝我们伸出手。
“愣着干嘛?一起喊啊!给默哥上上强度!”他大声嚷嚷着,声音里带着少年般的促狭和不容置疑的兴奋。
“对对对!一起一起!”张涛立刻响应,大步跨过来,一只粗糙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可乐罐,“都过来!把手放上来!”
赵小雅尖叫着扑过来,冰凉的小手压在我的手背上。林菲菲笑着,温暖的手掌覆盖上来。李想的手沉稳而有力。最后,是王睿的手。那只苍白、枯瘦的手,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滚烫的温度,覆盖在了所有人的手的最上面。六只手,六颗年轻的心,以我为中心,以那罐冰冷的可乐为支点,紧紧地、毫无缝隙地叠压在一起。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只手的触感——张涛的粗糙厚实,赵小雅的冰凉滑腻,林菲菲的柔软温暖,李想的沉稳干燥,还有王睿那只枯瘦却滚烫的手,像一块烙铁。
“一、二、三——”张涛粗着嗓子吼。
六个人的声音,带着笑,带着吼,带着对新年的所有莽撞期许,汇聚成一股洪流,冲上被烟火照亮的夜空:
“希望——陈默——长命百岁——!!!”
“哈哈哈!”
“默哥百岁!”
“活成老妖精!”
肆无忌惮的笑声在天台上炸开,和烟花的轰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名为“青春”和“友情”的噪音海洋。那一刻,寒冷消失了,死亡的阴影似乎也暂时退却了。世界只剩下头顶燃烧的天空,手中紧握的兄弟,和那荒谬却无比真挚的愿望。
王睿笑得最大声,身体都在微微颤抖,那只覆盖在我们手背上的、滚烫的手,也随着他的笑声在轻轻颤抖着。他笑着笑着,忽然低下头,极其短暂地、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肩膀耸动。就在那一瞬间,在头顶一朵巨大红色烟花炸开的刺目光芒下,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他那只刚刚捂住嘴、飞快缩回袖口的手的指缝间,在绚烂红光一闪而过的瞬间,闪过一抹极其刺眼的、粘稠的暗红。
像一滴墨,滴进了滚烫的油里。
我的心跳,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寒气,比刚才任何一阵冷风都更刺骨,倏地从脊椎骨窜上来。
但那抹暗红消失得太快。王睿已经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灿烂得晃眼的笑容,眼里的光,亮得惊人,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阴影只是烟花光芒在我视网膜上留下的错觉。他甚至还冲我用力眨了眨眼,带着点得意和狡黠,仿佛在说:“看,哥们儿这愿望够劲儿吧?”
笑声还在继续,烟花还在炸裂,叠在一起的手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和力量。那点不祥的暗红,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我心底激起了一圈小小的、冰冷的涟漪,瞬间就被巨大的欢乐和喧嚣吞没了。我用力回握了一下大家的手,把心底那点突兀的寒意压了下去,扯开嘴角,融入了这片没心没肺的狂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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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尸间的冷,像无数根冰针,瞬间刺穿了我恍惚的回忆。指尖下王睿额头的冰冷坚硬,无情地宣告着那个在烟火下笑得最大声的人,此刻已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我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烫到。那股在医院走廊里盘踞不散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停尸房特有的、冷硬的尘埃气息,重新将我死死攫住。
现实,比停尸柜的钢板更冷硬地砸了回来。
这三年,时光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们这群人身上缓慢地、残忍地切割着。而第一个倒下的,竟是那个在烟火下嘶喊着我名字的人。
王睿葬礼后的第三天,一场来势汹汹的流感将我放倒。高烧像无形的烙铁烫着骨头,意识在滚烫的迷雾里浮沉。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砂砾。床头柜上的水杯空了,药瓶也见了底。
“李想……”我挣扎着拨通电话,声音嘶哑破碎得像破风箱,“……药……帮我……买点退烧药……还有……水……”
电话那头是城市傍晚特有的嘈杂背景音,车辆鸣笛,人声喧闹。“行,默哥你撑住!”李想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可靠,带着点匆匆的鼻音,“我就在附近药店,马上买了给你送过去!等着!”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机从滚烫的手中滑落,掉在枕边。昏沉再次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一阵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的刹车声,混杂着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撞击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出租屋薄薄的墙壁,狠狠砸进我混沌的意识里!
那声音太近,太响,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像是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被撞得粉碎。
我的心跳,在烧得滚烫的胸腔里,猛地一停。一种冰冷彻骨的、极其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瞬间缠紧了全身。我猛地从昏沉中惊醒,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紧接着,刺耳的、连绵不绝的汽车警报声凄厉地响起,撕破了黄昏的宁静。楼下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声、奔跑声、呼喊声混作一团,如同沸腾的油锅。
“……车祸!撞人了!”
“……快叫救护车!”
“……好惨……”
“……是个男的……”
“……手里好像还拎着药店的袋子……”
碎片般的话语,被风裹挟着,断断续续地飘上来,钻进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
药店的袋子……
李想……他说他就在药店附近……
一种灭顶的寒意瞬间淹没了高烧的滚烫。我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只有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我死死盯着天花板上一块剥落的墙皮,视线开始模糊、旋转。
李想……去买药……为了我……
窗外,那凄厉的警报声还在持续地、一声声地嚎叫着,像是为谁敲响的丧钟。
李想的葬礼上,我像个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赵小雅哭得几乎昏厥过去,被林菲菲紧紧搀扶着。张涛红着眼,一拳狠狠砸在殡仪馆冰冷的墙壁上,指关节瞬间渗出血珠。王睿……王睿当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靠着吗啡勉强维持着清醒,得知消息时,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那双曾经在烟火下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灰暗。
时间并没有因为悲伤而停滞。生活像一台出了故障却仍在惯性前行的机器,发出刺耳的噪音。
半年后,一次常规的复查变成了急诊。我的身体在某个深夜毫无征兆地发起了叛乱,剧痛像无数把烧红的匕首在腹腔里搅动。冷汗瞬间浸透病号服。值班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氧气面罩扣下,冰冷的液体通过针头涌入血管,心电监护仪发出急促单调的嘀嘀声。一片混乱的白色身影在我眼前晃动,推床的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尖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中,赵小雅冲进了病房。她是接到护士站电话赶来的,脸色煞白,头发凌乱,手里还拎着显然是半路买来的、装着水果的塑料袋。她扑到床边,冰凉的手一把抓住我因为剧痛而痉挛的手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默默!默默你怎么样?别吓我!医生!医生他怎么了?”
她的手冷得像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我看着她满是惊恐和担忧的眼睛,想说“没事”,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她更加用力地握紧我的手,仿佛要把她的生命力传递给我,语无伦次地安慰:“别怕……默默别怕……我在呢……医生来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她的声音,成了我沉入疼痛深渊前最后抓住的浮木。
不知是药物起了作用,还是剧痛终于耗尽了力气,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突然降临。
之前一直在我耳边反复响起的、赵小雅那带着哭腔的、絮絮叨叨的安慰声……消失了。
不是那种自然的停止,而是一种……被硬生生掐断的死寂。
紧接着,是一种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
噗通。
像一袋湿透的沙土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我的心脏骤然一缩!一种比刚才身体剧痛更尖锐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了我。我费力地、极其缓慢地转动沉重的头颅,视线艰难地聚焦。
赵小雅……她刚才站着的位置……空了。
目光向下移动。
她倒在地上。就在我的病床旁边,离我伸出的手不到半米。装着苹果和橙子的塑料袋摔在一旁,水果滚了一地。她侧躺着,蜷缩着,那张总是带着活泼笑容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紧闭着,脸色是一种死人才有的、可怕的灰白。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规律的嘀嘀声,像在无情地丈量着这凝固的瞬间。
“小雅……?”我喉咙里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没有回应。
“小雅!!!”我终于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嚎叫。
医生和护士如梦初醒,惊呼着扑过去。一片混乱的白色身影再次淹没了我有限的视野。有人按压她的胸口,有人对着对讲机急促地呼叫急救团队,有人试图把她抬上担架……
我躺在那里,像一具被钉在手术台上的标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白色身影在我床边晃动,看着他们徒劳地抢救。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咙。视野开始发黑,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赵小雅的手……刚才还紧紧抓着我的那只手……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我滚烫的皮肤上。
她倒下的地方……是为了来看我……为了给我送那袋水果……
张涛彻底变了。李想和赵小雅的接连离去,像两记重锤,砸碎了他身上最后那点属于阳光的东西。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里总像燃着一团压抑的、随时会爆开的暗火。他辞掉了那份安稳但收入微薄的汽修厂工作。
“来钱太慢!”他烦躁地对我吼,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胡茬凌乱。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我的病情像个无底洞,昂贵的靶向药、一次次复查、可能的移植手术……像沉重的枷锁套在我们所有人脖子上。王睿那边情况更糟,医院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家,账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张涛把烟头狠狠摁灭在廉价塑料桌面上:“我有路子!你别管!”
我预感到了那“路子”的黑暗,拼了命地阻止他,声音虚弱却带着绝望的嘶喊:“张涛!别去!钱的事我们再想办法!你不能……”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等死吗?!”他猛地站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瞪着我,那里面有愤怒,有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默哥!看着!看着兄弟们一个个……我他妈受不了了!”他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绝望。吼完,他不再看我,抓起椅背上那件破旧的皮夹克,转身冲出了门,把门摔得震天响。
那是我最后一次清醒地看到他。
再见到他,是在重症监护室冰冷的玻璃窗外。他躺在里面,头上缠满了渗血的纱布,脸上罩着巨大的呼吸机,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各种管子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曾经健壮的身体。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绿色的线条微弱地起伏着,像风中残烛。
“颅内……广泛出血……”主治医生疲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种职业性的麻木和沉重,“……地下拳场……对手下了死手……送来就……深度昏迷……靠机器维持……”
玻璃窗倒映出我惨白的、扭曲的脸。我看着里面那个被包裹在仪器和管线中、毫无生气的躯体。那个曾经在天台上豪迈地拖拽巨大烟花筒、大笑着拍我肩膀、带着我们对着烟火嘶吼“长命百岁”的张涛……没了。
他躺在这里,像个破碎的玩偶。为了钱。为了我和王睿那该死的、填不满的医药费窟窿。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再次涌上我的喉咙。我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掐进廉价的塑料里。视野里,张涛身上连接的那些仪器冰冷的金属光泽,和玻璃窗上倒映出的我那因痛苦而狰狞的面孔,重叠在一起,扭曲变形。
林菲菲是最后一个。张涛出事后的第三个月,她来了。那天阳光罕见地好,透过精神科住院部走廊尽头那扇积满灰尘的高窗斜射进来,在光滑的地面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封闭空间的沉闷气息。
我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到活动室门口附近“透气”。其实根本透不到什么气,只是从一个封闭空间挪到另一个稍大的封闭空间。自从赵小雅在我床边倒下,张涛为了医药费打黑拳变成植物人,我的精神世界就像被洪水冲垮的堤坝,彻底崩溃了。那些画面不分昼夜地在眼前闪回:烟火下王睿指缝间刺眼的暗红,李想电话里那句“马上到”,赵小雅倒地的闷响,张涛在玻璃窗后连接着的冰冷仪器……还有那个在烟花下嘶喊的愿望。它们交织、扭曲,啃噬着我所剩无几的理智。医生诊断为“重度抑郁伴随创伤后应激障碍及妄想倾向”,开了大把的药片,把我关进了这片白色的、死寂的牢笼。
“默默?”一个轻柔的、带着迟疑的声音响起。
我迟钝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林菲菲站在几米开外。她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曾经像月牙儿一样弯起的眼睛,如今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哀伤。她穿着件素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米色的开衫,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花。
“菲菲……”我喉咙干涩,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看到她,那些被药物强行压下的痛苦记忆碎片又翻涌起来,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
她快步走过来,蹲在我的轮椅前,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脆弱得像水面的浮沫,一碰就碎。“我给你炖了点汤……你最喜欢的莲藕排骨……”她打开保温桶,一股温热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短暂地冲淡了周围消毒水的味道。她舀出一小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热气氤氲了她的镜片。
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专注搅动汤勺的动作。这曾经无比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场景,此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的神经。李想、赵小雅、张涛、王睿……他们的脸,他们最后的样子,不受控制地在我眼前交叠闪现。都是因为我……都是围着我转……最后……
“喝点吧,默默,暖暖身子。”她把一勺汤吹了吹,小心地送到我唇边。汤的香气扑鼻,莲藕炖得软糯,排骨的油脂在汤面上凝成细小的金色圆点。这本该是抚慰人心的味道。
可就在勺子碰到我嘴唇的瞬间,一股无法遏制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眼前林菲菲温柔的脸,瞬间扭曲、碎裂!变成了赵小雅倒在我床边的灰白面孔!变成了张涛缠满渗血纱布的头!变成了王睿在停尸间冰冷的额头!
变成了李想电话里那句“马上到”!
“不——!!!”一声凄厉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我像一头被烙铁烫到的野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挥动手臂!
啪嚓!
滚烫的汤碗被我狠狠打飞!撞在活动室冰冷的白色墙壁上,瞬间碎裂!乳白色的汤汁和莲藕块、排骨四处飞溅,在墙上留下一大片狼藉的污渍,然后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几块碎瓷片溅落在我脚边。
林菲菲猝不及防,被飞溅的汤汁烫到,惊呼一声跌坐在地,手里的勺子也掉了,呆呆地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惊愕、受伤和难以置信的恐惧。
护士闻声冲了过来。
“陈默!冷静!冷静下来!”她们试图按住我因剧烈情绪而颤抖的身体。
世界在我眼中彻底扭曲变形。墙壁在晃动,灯光变成刺目的光斑。林菲菲跌坐在地的身影,在扭曲的视野里,与赵小雅倒地的身影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一个声音在我混乱的脑子里疯狂嘶吼:下一个!她就是下一个!离我远点!滚开!都滚开!
“滚——!!!”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在轮椅上剧烈地挣扎扭动,眼神狂乱地扫视着四周,充满了攻击性和彻底的崩溃,“离我远点!别碰我!你们……你们都会死!都会死!滚啊——!!”
护士们强行把我按住,一针镇静剂迅速推入我的静脉。冰凉的液体涌入血管,狂暴的浪潮被一股强大的外力强行按捺下去。挣扎的力气迅速流失,身体变得沉重无比,像灌了铅。视线开始模糊,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意识被拖拽着,沉向一片无光的、黏稠的黑暗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林菲菲还跌坐在那片狼藉的汤渍和碎瓷片中,没有起来。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哭泣。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撑在冰冷的地面上,旁边……旁边好像有一小片锋利的、闪着寒光的碎瓷片……
这个模糊的印象,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感,嵌入了我沉没的意识里。
等我再次从药物带来的昏沉中挣扎着恢复一丝清明,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惨白的阳光透过铁栏杆的窗户,在地板上切割出冰冷的几何图形。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喉咙干得像要裂开。
“……护士……”我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
一个年轻的护士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要喝水吗?”
我点点头。她小心地用吸管喂我喝了几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缓解。
“林……”我试图发出那个名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护士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放下水杯,避开我的目光,拿起旁边的记录板假装查看,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掩饰不住一丝细微的颤抖:“哦,你朋友林小姐……她昨天下午……情绪有点不稳……离开的时候……在楼梯间……不小心……”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个冰冷的、官方化的词汇:“……失足坠落了。”
失足坠落。
四个字,像四块沉重的冰坨,狠狠砸进我死寂的心湖。
楼梯间……失足……
昨天下午……她离开的时候……那模糊视野里,她跌坐在汤渍和碎瓷片中的身影……旁边那块闪着寒光的碎瓷片……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不是声音,是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白光。眼前护士的嘴还在开合,似乎在说着安慰的话,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惨白和死寂。
她来了。带着汤。被我打翻。失足……坠落……
因为我。
因为我那该死的、歇斯底里的崩溃!
一个接一个。李想(买药)、赵小雅(床边)、张涛(医药费)、林菲菲(探视)……还有最先离开的王睿……烟火下的愿望……“希望陈默长命百岁”……
“嗬……嗬嗬……”喉咙里发出无法控制的、破碎的抽气声。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从头顶灌下,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指甲再次深深陷进塑料里,这一次,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那个愿望……那个在烟花下被我们六人嘶吼出来的愿望……它根本不是什么祝福!
它是一个诅咒!
一个用我所有挚友的生命和鲜血浇灌出来的、独独落在我一人头上的、名为“长命百岁”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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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睿的葬礼结束后,世界彻底安静了。那种安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与我有关的声音都消失了。电话不会再为那几个人响起,微信里那几个熟悉的头像永远沉到了最底。出租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呼吸声,空旷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精神科的药片还在按时吞服,它们像一层厚厚的棉絮,包裹着我混乱的思绪,让痛苦变得迟钝而遥远,但也抽走了活着的所有实感。
又是一年除夕。窗外的城市早早陷入一种虚假的热闹,远处有零星的鞭炮声炸响,很快又归于沉寂。
鬼使神差地,我拖着这具被药片浸泡得麻木的躯壳,回到了那个天台。三年了,它似乎被时光遗忘,变得更加破败。水泥地面布满裂缝和深色的污渍,角落里堆积着不知何年的建筑垃圾和枯叶。那晚我们围拢欢呼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寒风卷起的尘埃。
我从一个落满灰尘的杂物堆后面,拖出了那个东西。张涛当年留下的那筒巨大的烟花。红绿相间的俗气包装纸已经褪色、破损,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硬纸筒。筒身冰冷沉重,像一块墓碑。
我把它拖到天台中央,那个曾经的位置。然后,像个执行某种古老仪式的祭司,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了那根早已受潮、显得格外迟钝的引信。
嗤……
引信燃烧得很慢,发出微弱而犹豫的火花,在凛冽的寒风里挣扎着向前蔓延。硫磺的味道很淡,带着陈腐的气息。
我退后几步,抬头望着墨汁般浓稠的夜空。城市的光污染让星星显得稀疏黯淡。
嗤……嗤啦……
引信终于燃尽。
死寂。
比三年前那晚更加漫长、更加空洞的死寂。风刮过耳边,发出呜呜的悲鸣。
轰——!!!
第一声巨响依旧震撼,一道扭曲的金色光柱歪斜着射向天空,带着一种迟暮的、力不从心的挣扎。它在高处炸开,光芒却远不如当年璀璨盛大,金色的流火稀疏地散落,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叹息。
我站在寒风中,仰头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药片的效力让我的神经如同冻土。只有心脏在麻木的胸腔深处,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像在敲打着一面破鼓。
“希望陈默长命百岁。”
那晚的嘶吼声,六个人的声音,混合着笑声,仿佛穿越了三年的时光,又在耳边轰然炸响!比此刻头顶的烟花更加震耳欲聋!
烟花还在继续。红的,绿的,紫的……一朵接一朵,在夜空中次第绽放。光芒明明灭灭,照亮我脚下冰冷的水泥地,照亮我身上单薄的旧外套。它们依旧有着绚烂的外表,却失去了所有的灵魂,只剩下空洞的燃烧和徒劳的喧嚣。像一场盛大的、只为我一人表演的、关于死亡的默剧。
终于,最后一朵烟花在极高的夜空炸开,化作无数细碎的、惨白的火星,簌簌地坠落、熄灭。最后一点光芒消失,天台彻底被浓稠的黑暗和死寂吞没。呛人的硝烟味弥漫开来,带着一股陈旧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寒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脸颊。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早已风化的石像。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废墟般的天台,和我这个被诅咒遗留下来的、名为“陈默”的空壳。
“开心吗?”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死寂中响起。
冰冷,空洞,像是从结了冰的深井里捞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直接刺入我的耳膜。
我的身体骤然僵住!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不是幻听。那声音太清晰,太近了,仿佛就在我身后,贴着我的后颈!
“现在你长命百岁了。”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同样的冰冷,同样的空洞,却带着一丝截然不同的、属于女性的尖利。赵小雅?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手死死攥住!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只有眼珠在巨大的恐惧中疯狂震颤。
“开心吗?”第三个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拳击手的力量感,是张涛?
“我们许愿的时候,”第四个声音响起,温婉柔和,却透着一股刻骨的寒意,林菲菲?“早就已经死了啊。”
“李想买药的时候,”第五个声音,平稳冷静,却毫无生气,李想?“我就躺在太平间了。”
五个声音!五个本应永远沉寂的声音!它们交织在一起,冰冷、空洞、怨毒,像无数条毒蛇从黑暗的深渊里爬出,缠绕上我的身体,钻进我的耳朵,啃噬着我的骨髓!
“不……不可能……”喉咙里挤出一点破碎的气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我的身体开始筛糠般剧烈抖动起来,牙齿咯咯作响。我想转身,想逃离,想尖叫,但双腿像被浇筑在了冰冷的水泥地里,沉重得如同不属于我。
“回头啊,默哥。”王睿的声音响起了,带着一丝熟悉的、病态的虚弱,却比寒冰更冷,清晰地压过了其他声音,像最后一片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这恐怖的乐章,“回头看看我们。”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我的意志。我的脖子,发出僵硬的、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后转动。
目光,一点一点地,艰难地,越过自己的肩膀,投向身后的那片浓稠的黑暗。
天台边缘,那片被最后一朵烟花余光短暂掠过又迅速被黑暗吞噬的地方。
五个模糊的轮廓,静静地立在那里。
没有面目,只有比夜色更深的、扭曲的剪影。像是烧焦的木炭,又像是被强行拼凑起来的破碎人形。它们无声无息地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没有影子,只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恶意,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整个天台!
王睿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最终的冰冷判决,清晰地穿透凝固的黑暗,钻进我每一根被恐惧冻结的神经:
“现在,你长命百岁了。”
“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