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书在我指尖微微颤抖,纸页早已被翻得边缘起毛,像一片失去水分的枯叶。每一次打开,那些冰冷而精确的印刷字——“晚期”、“扩散”、“生存期有限”——都像针一样扎进眼底。我把它塞回背包夹层,拉链刺耳的刮擦声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苏晴裹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脸颊冻得通红,明亮的眼睛却带着兴奋:“磨蹭什么呐林澈!就等你啦!”她不由分说拽起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把我从椅子上拔起来。她的粉红围巾拂过我的手腕,带来一丝室外凛冽的清新气息。
“就是,烟火都快开始了!”陈远沉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一手拎着几罐啤酒,一手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关切。夏薇安静地站在他身边,对我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像初春悄然绽放的小花。最后是赵阳,他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挤眉弄眼地怪叫:“寿星佬,别摆谱了!再不走,小心哥几个把你抬上去!”他夸张地做了个扛麻袋的动作,惹得苏晴咯咯直笑。
“知道了知道了。”我努力挤出笑容,压下心头那沉甸甸的铅块,任由他们裹挟着走出病房。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被抛在身后,迎面是除夕夜特有的、混合着鞭炮硝烟和食物香气的冷风。背包里那张薄薄的纸,却像一个烧红的烙印,紧贴着我后背的皮肤。
城市的最高点,天台的风像无数冰冷的刀片,刮得脸颊生疼。脚下,整座城市沉浮在灯火与暗影的海洋里,喧嚣被高度过滤,只剩下一种遥远的嗡鸣。零点临近,空气里弥漫着焦灼的期待。
“快快快!要来了!”苏晴兴奋地原地跺脚,粉红围巾在风中跳跃。
赵阳变戏法似的掏出几罐啤酒,“砰”、“砰”地拉开拉环,泡沫争先恐后地涌出,带着麦芽的微苦气息弥漫开来。他塞了一罐到我手里,冰冷的金属罐壁冻得我一哆嗦。
“为了什么?”陈远微笑着问,声音在风里有点模糊。
“废话!”苏晴高高举起易拉罐,眼睛亮得惊人,映着远处零星提前炸开的微弱火光,“当然是为了我们林澈!长命百岁!”
“对!长命百岁!”赵阳立刻响应,声音洪亮得几乎盖过了风声。他猛地把啤酒罐向我伸来,动作幅度太大,罐身差点撞上我的下巴,冰凉的液体溅出几滴,落在我手背上。陈远和夏薇也笑着举杯,他们的目光汇聚在我身上,温暖又明亮。
“希望林澈长命百岁!”四个人异口同声,清脆的碰杯声在空旷的天台上格外响亮,像一个小小的、脆弱的仪式。易拉罐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我扯动嘴角,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句“长命百岁”像个巨大的肥皂泡,在寒风中膨胀、飘摇,折射着他们真挚却虚幻的祝愿。我背包里那张纸的棱角,仿佛正隔着布料,一下下硌着我的肋骨。
就在这时,“轰——!”第一朵硕大的金色烟花在墨黑的夜幕中央炸裂,瞬间点亮了所有人的脸。光芒在苏晴兴奋的瞳孔里燃烧,在陈远沉稳的镜片上跳跃,在夏薇恬静的侧脸上流淌,在赵阳咧开的大嘴中闪烁。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姹紫嫣红,无数光点拖着长长的尾焰嘶鸣着冲上云霄,然后轰然怒放,将整个夜空涂抹得流光溢彩,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仿佛要撕裂空气。
绚烂到极致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他们每一张年轻、充满生气的脸,那笑容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就在这光芒最盛的顶点,在那震耳欲聋的喧嚣里,我仿佛听见一个微弱的、来自心底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预见:
“如果……活下来的只有我呢?”
这念头一闪而逝,快得像被强光刺得瞬间闭眼时的黑暗,随即被更猛烈的爆炸声和同伴们的欢呼彻底淹没。赵阳兴奋地拍着我的后背,力道大得让我咳了几声。苏晴跳着脚,指着天空一个奇特的紫色烟花大喊大叫。夏薇微微仰着头,脸上映照着变幻的光彩,宁静美好。陈远则微笑着,小口啜饮着啤酒,镜片后的目光追随着每一朵烟花的轨迹,像是在欣赏某种精密的艺术。
烟花落幕,巨大的寂静重新笼罩天台,只余下硝烟那独特的、有些呛人的气息在冷风中弥漫。空了的易拉罐滚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哐当”声。
“好啦!”苏晴拍拍手,脸颊被冻得通红,眼睛却依旧亮晶晶的,她一把挽住我的胳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欢快,“林澈!你得给我好好活着!活成个老妖怪!到时候,我们几个一起给你推轮椅!组团养老院!”她咯咯地笑起来,仿佛那遥远而艰难的未来,在她口中只是又一个值得期待的盛大冒险。
赵阳立刻来了劲,挺起胸膛,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对!我力气最大,背你爬长城!咱们五个,一个都不能少!”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环视我们,“说好了啊!谁反悔谁是狗!”那粗犷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
陈远扶了扶被风吹得有点歪的眼镜,镜片后是温和的笑意,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那份沉静的笃定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分量。夏薇只是看着我,用力地点点头,唇边噙着温柔的笑。
一个都不能少。这五个字,像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炭火,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捧到我面前,试图驱散我背包里那张纸带来的无边寒意。我望着他们,夜风中飞扬的发丝,冻红的鼻尖,眼底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光亮……心头那块冰封的地方,似乎真的被撬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渗进一点模糊的暖意。
“嗯。”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一个都不能少。”
***
命运撕毁承诺的速度,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仅仅过去三个月,那团微弱的暖意甚至还没来得及真正融化我心中的坚冰,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彻底浇灭。苏晴,那个总是一身明亮色彩、像个小太阳般蹦跳的苏晴,在一次周末滑雪中,如同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从陡峭的崖壁上坠落。
消息传来时,我们正聚在陈远租的小公寓里,电视里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试图驱散病房消毒水味留下的阴影。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陈远接起,只“喂”了一声,脸色瞬间变得像刷了层白垩。他手中的玻璃杯脱力般滑落,“啪嚓”一声摔得粉碎,晶莹的碎片和透明的液体溅了一地。
时间凝固了。电视里夸张的笑声显得无比刺耳。赵阳张着嘴,手里捏着的半块饼干掉在腿上。夏薇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极大,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我僵在原地,背包带子仿佛突然勒进了皮肉,里面那张诊断书的棱角,在那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冰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切割着我的内脏。
苏晴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下午举行。她躺在小小的盒子里,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粉红色毛衣,可那鲜艳的颜色再也无法映亮她的脸颊。她永远地睡着了,安详得像个玩累了的孩子。我们四个穿着肃穆的黑衣,站在沉默的人群边缘,像几株被骤然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赵阳的肩膀一直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巨大的呜咽声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变成一种野兽受伤般的低鸣。夏薇的眼泪无声地流,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襟。陈远站得笔直,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只有镜片后偶尔闪过的破碎水光,泄露了他内心的风暴。我扶着冰冷的棺木一角,指尖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是彻底的、令人绝望的僵冷。
在告别厅压抑的寂静中,在香烛和百合花甜腻得令人窒息的气味里,我恍惚听见了那个除夕夜苏晴清脆又霸道的声音:“林澈!你得给我好好活着!活成个老妖怪!到时候,我们几个一起给你推轮椅!组团养老院!”那声音如此鲜活,带着她特有的温度,与眼前冰冷的现实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那个关于“长命百岁”的祝福,那个“一个都不能少”的约定,第一次在我心底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寒气森森的缝隙。
苏晴的离去像推倒了第一块沉重的多米诺骨牌。仅仅又过了一年半,在一个同样压抑的、下着连绵冷雨的黄昏,第二块骨牌轰然倒塌。
陈远,我们之中最稳重、最像磐石的那个,毫无征兆地从他公司那座冰冷气派的写字楼顶一跃而下。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砸得我们剩下的三个人头晕目眩。
据说,他负责的那个庞大项目在最后关头遭遇了毁灭性的技术壁垒,整个团队日夜不休地鏖战了两个月,最终却功亏一篑。天文数字的损失,客户毫不留情的追责,公司内部山雨欲来的清算……这些冰冷的字眼像一块块巨石,终于压垮了他那副永远笔挺的肩膀。他留下的简短遗书里,只有一句潦草的、浸透绝望的话:“太累了,撑不住了。”
没有告别,没有预兆。我们甚至没能在太平间见到他最后一面。他父母从老家赶来,拒绝了任何朋友的探视。我们只能站在殡仪馆外面,远远看着那辆沉默的灵车驶入,又驶出,载走了我们曾经以为最坚不可摧的伙伴。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是苦涩的咸。
赵阳彻底失控了。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对着殡仪馆紧闭的、沉重的大铁门,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咆哮:“陈远!你个王八蛋!说话不算数!说好的……说好的……”他巨大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指关节瞬间就破了皮,渗出血丝。我和夏薇死死拽住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拖离那扇象征最终告别的门。他瘫软在湿漉漉的地上,蜷缩成一团,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和泪,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夏薇死死咬着下唇,咬得渗出血丝,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悲鸣。她纤细的身体在雨中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眼神空洞地望着灵车消失的方向,仿佛灵魂也被一并带走了。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木然地站着,任由雨水浸透外套,寒意直刺骨髓。背包里那张诊断书,那张曾经让我恐惧、让我觉得生命倒计时的纸,此刻像一个冰冷的讽刺。它还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幽灵,提醒着我“被允许”的继续存在。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个被死神做了标记的人,还站在这里承受这剜心剔骨的痛?苏晴的粉红围巾,陈远镜片后沉静的目光……他们鲜活的样子在冰冷的雨水中不断闪现,每一次闪回都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那“长命百岁”的祝福,此刻听起来,像一个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恶毒的诅咒。
***
陈远死后,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剩下的我们三个。赵阳像换了个人,曾经的插科打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变得暴躁易怒,一点小事就能点燃他,砸东西、对着空气怒吼成了常态。他的眼神常常是空洞的,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躯壳。他开始大量酗酒,试图用酒精麻痹那无孔不入的痛楚,结果往往是更加剧烈的情绪失控。夏薇则像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愈发沉默寡言。她辞了工作,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窗帘永远拉着,拒绝见任何人。我给她打电话,十次有九次是无人接听。偶尔接通,她的声音也飘忽得像个游魂,隔着话筒都能感受到那份冰冷的死寂。她说她在“准备”,准备一次长途旅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去哪里?”我追问,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
“不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也许……没有信号的地方。想安静一下。”
她出发的那天,只给我发了一条极其简短的短信:“走了。勿念。保重。”没有目的地,没有归期。那串冰冷的字符躺在手机屏幕上,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盘踞在我心头。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石沉大海的沉默中滑过。一个月,两个月……夏薇如同人间蒸发。她的手机永远关机,社交账号彻底沉寂,像一滴水消失在浩瀚的沙漠里。我和赵阳报了警,警方也束手无策,她消失得太过彻底,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线索。那个曾经安静微笑、会在烟火下默默举杯的女孩,就这样被无形的黑暗吞噬了。
赵阳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下彻底崩断。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他喝得烂醉如泥,疯狂地砸烂了他和苏晴、陈远、夏薇四人所有能找到的照片,镜框的玻璃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然后,他赤着脚,踩着一地狼藉和尖利的玻璃碎片,冲上了公寓的楼顶,在狂风暴雨中对着黑沉沉的天空歇斯底里地咆哮:“为什么?!为什么带走他们?!为什么留下他?!为什么是我?!啊——!!!”他指着虚无的天空,质问着那个看不见的、冷酷的命运操盘手。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身上,血水混着雨水从他赤裸的脚底流下,在肮脏的水泥地上蜿蜒出刺目的红痕。
邻居报了警。刺耳的警笛声撕裂雨夜。我和闻讯赶来的警察一起,在湿滑的楼顶边缘,拼尽全力才把几乎失去理智、疯狂挣扎的赵阳拖了下来。他力大无穷,几个警察合力才将他制住。
他被强行塞进警车时,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里没有熟悉,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和狂乱,他嘶吼着,声音被雨声和车门隔绝,但我读懂了那口型:“下一个!是你!是你!”
赵阳被送进了市郊的精神病院,一个被高墙和铁网围起来的地方。我去看过他一次。穿过一道道沉重的铁门,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精神崩溃者的颓败气息。他被束缚带固定在椅子上,眼神涣散,直勾勾地盯着刷得惨白的墙壁,嘴角淌着口水。护士低声说,他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只是不停地画,用蜡笔,用炭条,在纸上,在墙上,甚至在自己的衣服上。他画的东西只有两种:绚烂到扭曲的烟花,以及四座并排的、歪歪扭扭的墓碑。墓碑上,似乎还用指甲刻划着模糊不清的字迹,仔细辨认,依稀是“苏”、“陈”、“夏”,以及一个尚未完成的、歪斜的“林”字的一角。
我站在那扇小小的观察窗外,看着那个被禁锢在椅子上的、曾经像座小山般可靠的朋友,看着他用无神的眼睛描绘着烟花和坟墓。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血液。我猛地转过身,踉跄着冲出了那条漫长、阴冷、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身后,似乎还隐约传来赵阳含混不清的呓语:“……长命……百岁……嘿嘿……一个……都不能……少……”
背包里的诊断书,那张纸的边缘已经彻底磨损,变得异常柔软。它不再是一个倒计时的宣告,更像一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一个悬挂在我头顶、充满恶意的嘲讽标签。它证明着我的“幸存”,也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活着,像一个被诅咒的标本,被钉死在“长命百岁”的十字架上,眼睁睁看着我的世界分崩离析,片甲不留。
***
又一年走到了尾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节日气息,甜腻得令人反胃。超市里人潮汹涌,红彤彤的装饰铺天盖地,喜庆的音乐震耳欲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被集体氛围裹挟的、近乎麻木的欢欣。我推着购物车,像个幽灵般在货架间穿行。车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包速冻饺子,是母亲执意要我买的,她说一个人也得有过年的样子。我对此毫无感觉,只觉得那鲜艳的红色包装刺眼得很。
货架上方的电子屏幕里,一群穿着喜庆唐装的儿童正用甜得发腻的童声整齐划一地唱着:“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庆贺你生辰快乐……”那欢快的旋律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进我的鼓膜。我烦躁地低下头,只想快点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这时,前方的人群产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伴随着一个女人急促而紧张的声音:“赵先生!赵先生您别乱跑!等等我!”这声音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神经。我猛地抬起头。
是他!赵阳!
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外面胡乱套着一件臃肿的黑色旧棉袄,身形比记忆中更加庞大,却透着一股虚浮的笨拙。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白的头皮。一个穿着护工服的中年女人正费力地抓着他的一条胳膊,试图把他从拥挤的人流中拽离。他茫然地四下张望,眼神空洞,嘴角微微下撇,脸上是一种孩童般的懵懂和不安。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购物车的轮子撞在身后的货架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个微小的动静,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精准地触动了赵阳那根早已错乱的神经。
他的目光,那散乱、无焦点的目光,猛地扫了过来,瞬间定格在我脸上。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了。他脸上的懵懂和不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烈变化——先是极度的困惑,眉头紧紧皱起,仿佛在辨认一个极其陌生又极其重要的符号;紧接着,那困惑被一种突兀的、巨大的惊愕取代,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最后,所有的情绪都燃烧起来,汇聚成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扭曲的狂喜!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怪响,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光芒并非清醒,而是精神病患特有的、毫无理性的灼热。他猛地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那声音像生锈的锯条在拉扯铁皮,盖过了超市里所有的喧闹和音乐!他用尽全身力气,粗暴地甩开了护工死命抓住他的手!
他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蛮力,像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撞开挡路的人群和购物车,在一片惊呼和东西翻倒的哗啦声中,直直地向我冲来!他的动作僵硬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右手高高举起,五指张开,仿佛虚握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护工惊恐的尖叫被淹没。周围顾客惊恐地散开。世界在我眼前急速收缩、模糊,只剩下那个穿着蓝白条纹、带着毁灭性气势冲来的巨大身影,和他脸上那混合着狂喜与疯狂的扭曲表情。
他冲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消毒水和长期封闭环境特有的陈腐气味。他猛地刹住脚步,身体因惯性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他用尽胸腔里所有的力气,朝着我的脸,像当年在烟火璀璨的天台上那样,嘶哑、破碎、却又无比清晰地咆哮出来:
“林——澈——!”
那声音撕裂了空气,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紧接着,他那只高高举起的、虚握着的右手,朝着我的方向,如同二十年前那个新年零点,对着漫天烟火许下那个改变了一切命运轨迹的愿望时一样,带着一种庄重又癫狂的仪式感,狠狠地、决绝地挥了下来!
“长命百岁啊——!!!”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破了喉咙,带着血沫的腥气,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脸上、心上。
就在他嘶吼的尾音尚未消散的瞬间,货架上方的电子屏幕里,那首循环播放的儿歌,恰好唱到了最高亢、最喜庆的副歌部分:
“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庆贺你生辰快乐!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恭喜你!恭喜你——!”
甜腻的童声,欢乐的旋律,超市里刺目的红色装饰,周围人群惊愕、好奇、如同看怪物般的眼神……所有的一切,与赵阳那张因疯狂嘶吼而扭曲变形、唾沫星子飞溅的脸,与那声穿透灵魂的“长命百岁啊——”,与二十年前烟火下那五个年轻、真挚、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身影……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我眼前疯狂地旋转、撕裂、碰撞!
“轰——!”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黑暗,带着尖锐的耳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眼前赵阳疯狂的脸、超市刺目的灯光、周围模糊晃动的人影……一切景象都在剧烈地旋转、扭曲、碎裂,然后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我似乎感觉不到背包的重量了。那张无数次被我摩挲、翻看、曾代表死亡判决、后来又变成残酷讽刺的诊断书,也许在刚才剧烈的冲撞中,悄然滑落,像一片真正的枯叶,飘落在这冰冷喧嚣、循环着“福寿与天齐”的人间。
它终于离开了我。带着它所有的意义,或者无意义。